“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报。”
玉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一次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墓碑,动情地说:
“张先生若还能再活一次,不知他是否还有勇气像先前那样不避权贵料理国事。”
“我相信,他还会那样!”金学曾肯定回答。
“是吗?”
玉娘对金学曾的回答感到惊讶。金学曾看了看玉娘,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玉娘说:
“你看看这个。”
借着火镰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开那张纸,只见上面写道:
二十年前,不谷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口鼻者,吾亦欢喜施与。
万历元年 答阅边总督吴尧山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顾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而一时士大夫不肯为之分谤任怨,以图共济,将奈何哉?计独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万历五年 答总宪李渐庵论驿递
既以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国事。
万历六年 答词道林按院
不谷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而议者犹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毁誉关头打不破,天下事断无可为。
万历八年 答学院李公
玉娘读罢,沉吟问道:“金先生,这几段话都是张先生生前写的吗?”
金学曾点点头,答道:“上面这四段话,都是从张太师担任首辅之后给有关官员的信件中摘录。这些信,都刊载在当时的邸报上。张太师之所以要把这些私人信件刊载出来,其用意就是为了让天下的官员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决心。”
几滴晶莹的泪水落在那张笺纸上,玉娘啜泣问道:“金先生,你将这几段话抄录下来干什么?”
金学曾双颊痉挛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样,认为张太师精于治国而疏于防身。读过这几段话,我才明白,张太师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于一防。像张太师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将自己的退路想好,则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这些时日以来,在下每思及张太师的悲剧,心下就隐隐作痛,我抄下这几段话带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张太师对于自己身后的悲剧,应该说早已想到。他之所以还要这样做,乃是为了实现他担当天下事的宏愿。”
听金学曾这一席话,玉娘对张居正除了一腔挚爱之外,更是增添了无限的崇敬之情。她哀戚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绕着坟包走了一圈,金学曾跟在她身后。当玉娘重新回到墓碑跟前,对着坟包静静地伫立时,金学曾满怀敬意又充满悲戚地说:
“首辅大人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但他身后如此悲惨,的确让在下有锥心之痛。”
玉娘仍未答话,她希望眼前这座坟包能突然裂开,张居正仍像往常一样双目炯炯走出来,与她携手,双双踏月而去。但眼下在这深沉的夜色中,除了偶尔吹过的风在树丛蒿草间留下令人惊怖的声响,再没有任何景色能平复她无尽的愁绪。站在一旁的金学曾,为玉娘的痴情所感动。两人都这么默默地站在张居正的坟前,月华流转,河汉无声……也许过了很久,到了子夜时分,玉娘才叹出一口气,她面对墓碑盘腿坐了下去。拿起那张琵琶,轻轻拨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玉娘瞅了一眼金学曾,说道:
“金先生,当年奴家住在积香庐,张先生每每心情不爽时,总是要奴家给他唱曲。今番奴家从扬州赶来,便是为了将一首奴家自写的曲子敬献在张先生的灵前。”
玉娘将喝干的酒壶朝荒草间一扔,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几步,又靠着坟包半躺了下来。
金学曾听罢,连忙后退一步对着坟包跪下。他明白玉娘即将唱出的曲子肯定是对张居正最好的祭奠。幽邃的苍穹下,万籁俱寂的夜色中,琮琮琤琤的琵琶声响起了。在这金玉相撞银瓶乍裂的激越中,只听得玉娘凄切地唱道:
夜深深,草茫茫,
风雨如晦,星月无光。
对着孤零零一座坟头儿,
听奴家唱一曲《火凤凰》。
传说人间有神鸟,
歇在扶桑树,飞在山之阳。
火中诞生,火中涅槃,
疫瘴为甘露,忧患为酒浆。
引颈一鸣,天下阳春至,
翅儿一抖,阴霾变霞光。
此鸟常在梦中舞,
此鸟名叫火凤凰。
奴家今日吊先生,
泪眼儿迷离,心儿愁怅怅。
不用说生前显赫死后孤凄,
不必叹人妖不分世态炎凉,
先生既是火凤凰,又何必
在这尘嚣浊世争短长?
先生啊,梦中见你头飞雪,
梦中见你鬓如霜。
凤凰在,天空毁,
凤凰去,国有殇。
先生啊,只道人间不可住,
奴家且随你,
黄泉路上诉衷肠……
玉娘边弹边唱,与其说是唱,倒不如说是一种肝肠寸断的倾诉。唱到最后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声。只见她扔下琵琶,将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壶抓到手上,对着嘴猛力地啜吸了几口。沉浸在凄婉歌声中的金学曾,抬头见玉娘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心中已生了不祥之兆,猛然喊了一声:
“玉娘!”
玉娘将喝干的酒壶朝荒草间一扔,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几步,又靠着坟包半躺了下来。
“玉娘!”金学曾又喊了一声。
“金先生,奴家要跟着张先生去了。”玉娘忽然变得异常的平静,但顷刻间她的身子就剧烈地抖动起来。
“怎么,你喝了鸩酒?”金学曾惊慌地嚷道。
“不,是还、还魂、汤、汤……”说话间毒性已发作。玉娘嘴中喷出鲜血,她拼着最后力气对金学曾说,“求,求你,在这坟、坟包旁,挖个坑儿,将、将奴家,埋、埋下,奴家要陪、陪张、张……”
望着玉娘慢慢闭上了她那一双美丽的凤眼,金学曾欲哭无泪。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掏出手袱儿,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替玉娘揩干净嘴角的血迹。此时月在中天,不知何处的草丛中,一只纺织娘正在低声地吟唱。
第四卷终
2004.11.9-2005.8.23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