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1)

崔老道说到此处,拿眼扫了扫围着听书的这些人,一个个瞪着眼竖着耳,听得聚精会神,腮帮子全被勾上了,就等着听后边的结果。崔老道拴上扣子可就不说了,听书的人们满脸的诧异,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崔老道:这孟员外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何会大吃一惊?是他媳妇儿跟别人过了,还是一家老小全饿死了?

崔老道一看火候到了,知道该要钱了,赶紧抱拳拱手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儿,后文书问别人不灵,不怕您出去打听去,整个天津卫只有老道我一个人知道,也有心接着伺候众位,再给您往下念叨念叨,可无奈家中还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昨天就干瞪眼饿了一天,今天您听痛快了甩手一走,老道一家还得挨饿。没别的,有钱您捧个钱场,今天饿不死我,接着给您说书;要说您出来的慌张,忘了带钱,也不要紧,站脚助威帮个人力,我一样承您的情。”

一番话说完了,拿出一个小笸箩,听书的人明白该掏钱了。这会儿腮帮子都被勾起来了,听了这么多年书,可还真没人会说这段儿。咱们之前说过,老天津卫的耳音高,不好糊弄,但是只要你的玩意儿好,那也是毫不吝啬,肯定捧你。今天崔老道这段《金刀李四海》挺有意思,还没说到书胆就这么抓人,真要是往下说,指不定多热闹呢!掏几个钱也值了。当场你给仨我给俩,纷纷往笸箩里扔铜子儿。崔老道口中连道“辛苦”,一圈转下来,笸箩装了小半下,足有这么四五块钱,心里这叫一个痛快。等会儿说完了书,什么好吃买什么,回家包饺子捞面,今天就算过年了。崔老道把钱收在怀里,再次行了个礼,这才书接前文:

前文书正说到孟员外打庞家出来,用攒下的钱买了一堆吃食,紧赶慢赶往家走,一路回到杨柳青。到了住处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呢?此前被烧毁的宅院竟又盖了回来,前边的店铺,后边的宅子,一间不缺、半间不少,盖得磨砖对缝、碧瓦朱檐,比原先的还气派,心说:这是谁呀?房子虽然烧了,可这地还是我们家的,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在我这儿盖房?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难不成老婆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把地给卖了?那也得跟我这当家的说一声啊!

孟员外心中恼火,越想越生气,正待上前砸门,大门左右一分,走出来一位夫人,穿戴光鲜齐整,手端一个脸盆,看意思是要倒水。孟员外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夫人,这位孟大奶奶!当时眉毛都立起来了,一股子邪火直撞脑门子,心说:我这才走了多长时间,这家占了我的地不说,怎么连我媳妇儿都收了房?骑在脖子上拉屎也得有个分寸,拉干的我扒拉下去,拉稀的我找块布擦擦,这可明摆着是骑在我脖子上拉痢疾,欺负我还得往死里恶心我,当真是欺人太甚!念及此处,火往上撞,立即冲上前去,一把将媳妇儿的手腕子攥住了,恶狠狠地问道:“我这三个多月没回家,你居然不守妇道靠了人儿,你吃不了苦罪倒也罢了,我那老娘和孩儿让你们赶去了哪里?你倒给我说说,究竟是哪一家这么欺负我?”

孟大奶奶见当家的回来了,当真又惊又喜,反问道:“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什么?这不是咱自己家吗?”

孟员外莫名其妙:“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咱们家分明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白地,连买卖带宅院全没了,全家老小挤在破瓦寒窑当中,吃不上喝不上,我才进城找庞三爷借钱,这一去三个月,又不曾让人给你带钱回来,何以又起了一座宅子?还说这是我家?”

书中代言,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位庞元庆庞三爷,真乃交朋友的典范,早听说孟员外家遭不幸,也知道他去找以前的狐朋狗友借钱翻身,可是没一个人借给他。当初怎么吃怎么喝,好得都跟一个人似的,等孟员外遭了难再找这些人,却是四处碰壁,都拿他当作瘟神一般来躲,还有直接把他打出去的。心下也自感叹,寻思如何拉他一把,这天孟员外一上门,他就知道是借钱来的。

庞三爷心里明白,堂堂五尺高的汉子,找人借钱张不开嘴啊!他不愿意让朋友为这个难,想了个万全之策,顾及了孟员外的面子,还得帮他这个忙。吩咐手底下人好吃好喝招待着,每天给孟员外一两银子把他稳住了,自己带人到杨柳青帮孟员外家再建新宅,原来什么样还盖成什么样,只许更好不许凑合,又花钱将之前的买卖恢复起来,连掌柜的带小伙计原班人马都招齐了,告诉孟夫人这些钱是孟员外早先存在他那儿的,这些年就算入了股,如今买卖赚了钱,理应连本带息还回来。

孟大爷听完孟大奶奶一番话,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眼泪可就止不住了。走投无路碰运气才去找人家借几个钱度日,没想到这位庞三爷如此仗义,枉我以前自夸交朋好友,今日才知道什么叫真朋友,从此也不再和那些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一门儿心思做买卖,一家人和和美美又过上了好日子。

孟员外的买卖越干越好,富足胜于从前,至于他如何到庞三爷家登门拜谢,如何把钱都还上,那是后话,按下不提。回过头来再说庞元庆庞三爷,他交的朋友遍天下,可不是只孟员外这么一位,在天津城里人称赛宋江的及时雨,比不了秦琼秦二爷那也差不到哪儿去,交朋好友、仗义疏财那是出了名的,可要说跟他交情最相好的,还得说是金刀李四海。

庞元庆和李四海是磕了头的拜把子兄弟,喝过血酒、发过死誓,两个人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庞三爷出去买东西,无论买什么,准是两份。好比说天时凉了,庞三爷去聚元号买帽子,如果说这样的帽子店里只有一顶,掌柜的绝不往外拿,知道这位爷有一个好朋友,一买准是两顶,两人都得有,否则再喜欢也不要。两个人的这份交情,可以说整个天津卫没有不知道的,说起来人人钦佩,个个叹服。

咱们说李四海李四爷,在衙门口当差,穿的是官衣,吃的是官饭。按说在衙门口当差的,都是人家上赶着攀高枝跟他结交,衙中有人好办事,指不定什么时候有个用着用不着的,少不了找他行个方便,哪怕一时间用不上,能和穿官衣的交朋友也有面子。唯独李四爷例外,他这份差事交不了朋友。您别看穷有穷朋友、富有富朋友,这交朋友看的是人品、对的是脾气。秦桧那样的大奸大恶之人,千人骂万人恨坏到家了,也还有三两个好朋友。为什么说干李四爷这一行的交不了朋友呢?交朋友跟差事有何相干?这得分什么差事,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交朋友,而旁人见了李四爷,却向来敬而远之,不是觉得这个人不好,而是心生惧怕。因为李四爷是天津卫衙门口儿刑房的头一把刀,掌刑执法砍人脑袋的刽子手,吃“断头饭”的这么一位。

刽子手这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过去来讲,说这个人命犯华盖,十二分命硬,逮谁克谁的主儿才能做这一行,因为可以压住死于刀下的亡魂,除此之外就只能为僧为道。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不能跟刽子手交朋友,关系再近他也成天琢磨你的脖子,干这个差事的,甭管跟谁在一起,都让人家走在前头,倒不是因为客气,只为找借机会看这位的脖子,琢磨怎么下刀。当刽子手的习惯在身边带一只猴儿,走到哪儿牵到哪儿,没事就用手捻猴儿的脖子,找准了关节,杀人之时候便于下刀。

前文书说过,庞元庆庞三爷交朋友不分贵贱,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聊得上来,投脾气对胃口的他都愿意交。还不认识李四海的时候,他就打心眼儿里佩服此人。只因庞元庆知道,仗义从来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虽说李四海是当刽子手的,以砍人脑袋吃饭,出红差杀人的时候如同凶神恶煞,可他杀人跟别人不一样,行刑时总有另一名差官相助,这个差官唤作“引刀”。死囚跪在法场之上,十个里边得有八九个吓破了胆。引刀的官差怀抱鬼头大刀站在近前,这柄鬼头大刀可不一般,大太阳底下一照,明晃晃夺人的二目,寒气逼人,其实根本没开刃,它砍不了人,只是让死囚误以为砍他的是这个官差,就一直盯着这把刀。李四海趁机行至背后,反手抡刀、手起刀落,使这位死得出其不意,少受点儿罪。因为他光注意眼前这把刀了,正看得头晕目眩,后边真正的刽子手就下刀了,没等明白过来已然人头落地,这是李四海的仁义之处。

李四海刀法也甚是了得,砍人的时候讲究“断筋留皮”,一刀下去筋骨皆断,此乃朝廷的王法,唯独脖子前边的这层皮不砍断了,留个囫囵尸首。咱们说来简单,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刽子手行刑之时手起刀落,若想断筋留皮,力道火候十分不好掌握。您想想脖子上的皮有多薄?稍微使点儿劲就断了,非得恰到好处,出刀迅速,收刀也得快,这两下子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按说这么使刀是偷手,死囚家里人得提前给刽子手好处,李四海却从来不要,人都死了,不忍再让他身首异处,足见此人心慈。不过遇上为非作歹、打家劫舍、糟蹋女子的,他可从不手软,给多少钱也没用,一刀下去人头能飞出去老远,说明此人善恶分明。

庞元庆当初久闻李四海仁义,佩服他的所作所为。按照过去的规矩,刽子手出完红差回来,路过一街两巷,大小买卖家都会给一份花红,大买卖多给,小买卖少给,借刽子手身上的杀气趋吉避凶。只要李四海路过庞家的绸缎庄,庞元庆总是多给,动不动就是三五十两银子。李四海自是心存感激,一来二去两个人交上朋友了,喝了几次酒,聊了几回天儿,越说越投脾气,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最后一个头磕在地上,结为八拜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