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荣的判断没错,随着江南遭遇大洪灾的消息传开,京城的米价开始上涨,短短三天时间就由原来的七文钱每斤涨到了十一文每斤,涨幅超过了百分之五十。
这是因为京城的粮食,尤其大米的主要来源就是江南地区。
南粮北运,每年秋收后,江南收的粮食便会通过漕运的方式,沿着大运河,源源不断地运到京城。
今年江南大洪水,粮食歉收,必然减少运到京城的粮食数量,一些有经验又有点余钱的老百姓担心粮价会涨,悄悄囤了一些,还互相通知自己的亲朋好友。
如此一来,粮价便蹭蹭蹭地往上涨了。
粮价的上涨会带来恐慌的情绪,让更多的人投入到囤粮中,由此形成一种恶行循环。越买价格越高,越高,越多人买,怕以后更贵。
周嘉荣知道此事后,立即叫停了收粮,问刘青“王掌柜那里还有多少银子?”
刘青道“还有十七万两银子。”
因为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不敢一次性购进太多的粮食,分散派出不同的人去各个商家够粮,效率不是很高,哪怕派出了几十人,三天时间内也只花了八万两银子,还剩一大半。
“还有这么多!”周嘉荣轻轻敲着桌子,这些银子不能在京城收粮了,不然会进一步助推京城粮价,琢磨了一会儿,他说,“你通知王掌柜,让这些人继续收粮,不过换个地方,不要在京城及附近收购了,而是转道河南、河北、山西等地,收的粮食也不用运回京城了,直接改道南下,送去江南交给纪天明。”
这些地方刚收了小麦,地主、富商手里都还有不少粮食,粮价也相对平稳。
刘青记下来,当晚就去通知了王掌柜,王掌柜又从庄子上抽调了一部分信得过的家生子,组成了一个百人的收粮大队南下。
京城粮价的暴涨,很快就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次日,早朝,有大臣上了折子,禀告此事。
兴德帝本来就被江南水患弄得焦头烂额,正是心情很不好的时候,听说商贾借机发财,大肆涨价,气不打一处,恼火地说“郑玉,你说说,怎么回事!”
郑玉乃是顺天府尹,主管京城内外以及下辖一十个县的政务、治安等等。
被点名,郑玉站出来先认错“陛下,此乃微臣失察,微臣提议,开粮仓,出售粮食,平抑物价。”
这样就能将粮食的价格压下去。
兴德帝顿了片刻后道“毛爱卿,你怎么看?”
毛青云吞吞吐吐地说“郑大人此言甚是有道理,不过……因为去年冬天咱们与匈奴打仗的缘故,消耗了不少银子,如今又要赈济江南,吏部府库空虚,仓库里怕是没有那么多粮食。”
一句话,国库没银子了。
打仗最烧银子,因为每次打仗为了保障军需,还会有两倍以上的后勤运输人员帮忙运粮和武器、药物等等。几十万大军加上两倍以上的后勤人员,打了三四个月的仗,可想而知,这是一笔多大的开销。
而且因为西北不少地方遭了匈奴的劫掠,朝廷为了安抚这些百姓,给他们减免了税负,又少一笔进账。
大齐虽地大物博,可一年国库的收入也不过两千万两银子左右。这些钱不但要奉养全国的官员和军队,而且还用供皇室享乐。去年兴德帝的寿宴就花了近百万两白银,几位皇子封王奖赏,中山王成婚,还有一年的几次祭祀,都花了不少钱。
除了这些,皇室还有一笔源源不断的开销,那就是兴德帝的陵墓。兴德帝继位第九年生了一场病后,就开始着手修建他的陵寝,如今已经修了十几年,前前后后投入了十几万工匠,还没修完,每年还得投入几万,甚至是几十万两银子进去。
兴德帝不悦地拧起了眉“既不能开仓,那可还有其他法子?”
毛青云低垂着头,不吱声。
万永淳站出来道“陛下,大米价格暴涨,乃是那些不良粮商所致,依微臣之见,责令他们不许胡乱涨价就是,一旦乱涨价,将以扰乱京城治安的罪名抓起来。”
他说得轻松,可这责任全推到了郑玉身上。京城的大粮商,背后都是有人的,这不是明摆着让他去干得罪人的活儿吗?
郑玉不赞同,道“陛下,不妥,此举可能进一步加剧粮荒。”
万永淳阴阳怪气地说“郑大人觉得不好,那你可有更好的应对之策?若是有,郑大人怎么不早些使出来,也省得粮价上涨,百姓叫苦不迭了。”
郑玉被他怼得脸色发青,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没有更好的计策。
见他沉默不语,兴德帝道“就这么办吧,郑玉,此事交给你了,今天就到这里!”
粮价的上涨恐慌情绪不止在民间蔓延,不少小官吏也很担忧。
京城大,不易居,京城的物价几乎是全国最高的,若是外地考进京的官员,没担任什么肥差,家里又没资助,别说买房子了,稍微弄不好,还得借钱度日。
所以他们对物价的上涨也很敏感,尤其是薪俸不多的小吏。
周嘉荣到了衙门就听他们在讨论米价,商量着多买几升大米囤在家里。
听他们说,周嘉荣才知道,不过才过了一夜,京城的米价已经涨到了十四文,较之几天前,翻了一倍,也难怪大家着急。
就在这时,下朝回来的蒋钰听到众人的议论,板着脸说“不用担心,陛下已责令郑大人严厉惩戒乱涨价的商贾,不许他们涨价,米价很快便会降回去的。”
听闻此言,大家都高兴极了,庆幸这两天没有跟风囤米,不然就吃亏了。
一行人商量好,中午抽空出去买大米。
可到了午后,周嘉荣却看他们一个个沮丧地垂着脑袋回来了。
“谷阳,你们这是怎么啦?”他不解地问道。
谷阳叹气“殿下,你别提了,这一降价,粮铺门口排了好长的队伍,我们看了一下,估计排到天黑都不一定能排到我们,只能先回来了,等下值的时候再去看看。”
傍晚从衙门出来,周嘉荣路过一家粮铺,果然看到了谷阳所说的长队,不,甚至比谷阳说的更夸张,排了两三里地那么长。
周嘉荣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他们这么多人,尾巴后面的肯定排不上了。”
可队伍愣是没几个人放弃。
周嘉荣在一旁观望了一会儿,发现队伍行进的速度非常慢,按照这进度,恐怕到天黑关门队伍还有一大群人买不到粮。这些人怎么回事?
他想一探究竟,可前面的人太多,他挤不进去,只能作罢。
拐过这条街,又碰到了一家粮铺,依然如此。
即便周嘉荣不懂经商,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他琢磨了一会儿说“时间还早,走,去银楼给母妃买件首饰。”
说着他掉转马头去了银楼,借故想看一些稀奇的,上了一楼。
王掌柜听闻荣亲王来了,连忙亲自来迎接“小人见过殿下。”
周嘉荣摆手“不必多礼,王掌柜坐下说话。今天这街上的粮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几家门口都排了老长的队伍。”
前几日都还没这种情况。
王掌柜闻言,无奈地笑了笑说“殿下应当听说了,顺天府今天派衙役挨个通知了粮铺老板,不许涨价,大米价格不得超过原来的七文钱一斤。”
周嘉荣点头“我有所耳闻。”
王掌柜苦笑道“这个方法看似能够为民争利,让百姓购买到更便宜的粮食,实则会起反效果,反而加剧百姓对粮荒的恐惧。现在无论是商贾还是市民都觉得未来粮价会上涨,粗暴地让粮商不许涨价,他们不敢明目张胆违反官府的命令,但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弥补这部分损失,比如在大米中掺杂更多的石子,或是用陈米、发霉的米取代原先的大米。甚至还可以通过降低售卖速度,减少售卖的数量,囤积一批粮食,运到江南卖更高的价格。”
周嘉荣恍然“也就说,今日队伍之所以排这么长,行进的速度又非常慢,乃是因为粮商消极应对,故意降低销售的速度导致的?”
王掌柜点头“没错,小人派人去看过了,原本好几个伙计在同时售卖粮食,如今就改为了两个人,说是伙计和掌柜生病了,而且还规定每个人最多只能购买十斤。伙计再有心拖延一下,这样弄,一个时辰也卖不出去几笔粮食。”
原来如此,周嘉荣没想到看似普通的经商之道中还有这么多的门门道道。
他担忧地说“这样下去,京城不少老百姓恐怕都买不到粮食,只能花高价从其他人手里买又或是减少每日的食物。”
王掌柜叹气“只怕过几日,京城的粮荒会更严重。”
当然也无需担心京城会乱起来,毕竟两营还有那么多禁军守着呢,京城乱不起来,只是普通老百姓恐怕要遭罪了。
从银楼走出来后,周嘉荣的心情有些沉重,回去后就让唐乐找些经商的书送到书房,只有知道得越多,涉猎的知识越多,他才不会轻易犯糊涂。
翻了一夜的经商书籍,周嘉荣真是大开眼界,对这些小小的商贾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也许没有高贵的出身,也没有渊博的学识,但从古到今能够脱颖而出,在史书上留名的大商贾都不缺乏胆识、敏锐的商业嗅觉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接下来两天,果然如王掌柜所言,粮铺门口的长队不但没有消散,反而越排越长,不少普通百姓脸上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看到这些,周嘉荣的心情也有些沉重。
好在这日他总算收到了纪天明从江南送回来的信。
信里,纪天明简单地说了一下江南的情况。目前他在苏州,还没被洪水淹没,但苏州城内的物价是一天一个价了,还有无数失去家园的难民涌入城内,露宿街头,当地官员已经在组织救灾,可在面对这样巨大的天灾面前,人能做的实在太有限了,尤其是现在绵延的大雨还没停,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有河岸湖岸决堤。
信的最后,纪天明表达了对江南灾情的担忧。
收起信,周嘉荣的心情越发的沉重。
朝廷派向善南下已经数日,若是快马加鞭,日行上百里,现在应该已经到江南了,不知能否改善这一状况。
可惜还没等来向善的折子,兴德帝又收到了一封江南巡抚的折子,再次说明了江南的灾情,已经扩大到了十六个县,无数黎民百姓受灾,他再次恳请朝廷派人去江南抗洪救灾。
兴德帝将这封奏折公之于众,朝廷上下商讨对策,还没商量出办法,过了两日,江南巡抚的折子又来了,还是陈述灾情,恳请朝廷支援。
由此可见,江南这次的洪灾比之过去几十年恐怕还要严重。
兴德帝跟重臣商议过后,又从兵部、户部、兵部等抽调了一部分官员和士兵,指派中山王带队南下,去江南赈灾,并让江南附近未曾受灾的府县常平仓、义仓、社仓等,赈济百姓。
中山王接到圣旨,脸都垮了,心里后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贪这个功劳。
江南现在大雨,洪水那么严重,万一赶上江河决堤,将他冲走了怎么办?
不过圣旨都下了,他也只能认命。
中山王一边让妻子收拾行礼,一边琢磨着多带几个侍卫出门,以保障他的安全。
想到要告别安稳富贵的京城,中山王心里就不得劲儿,当天晚上还派人去请几个兄弟聚一聚。
周嘉荣接到帖子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惦记着喝酒呢。
不过到底兄弟一场,这次南下救灾也有些风险,周嘉荣不好表现得不近人情,准时赴约。
见面后,中山王就哭嚎“大哥、三哥、六弟,若是我……此去再也回不来了,以后的清明你们可要记得带着酒去看我。”
“四弟莫担心,你是作为赈灾的钦差大臣南下,不会去洪灾第一线的。四弟若是还不放心,我这里有几个武艺非常高超的士兵,为兄将他派到你身边,跟着四弟南下,定能保四弟平安。”武亲王捏着酒杯笑盈盈地说道。
听到这个提议,中山王立马不嚎了,摆手道“就不用劳烦大哥了,这次父皇还拨了一部分银子送去江南赈灾,会派军队一路护送,定然无恙,大哥尽管放心。”
要真收了武亲王的人,岂不是在自己身边留了对方的眼线。中山王表面大大咧咧,贪玩好热闹,但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并不糊涂。
武亲王笑了笑“既如此,那就算了,若是四弟有需要,但讲无妨。”
周嘉荣冷眼看着他们俩耍心眼,垂下眼睛,轻轻摇头,真没意思,都这时候了,两人还不消停。
被武亲王这么一说,中山王也不好卖惨了,不然一会儿武亲王又送人给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