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完苞米,王大富就跟随张瓦刀出去干活了。张瓦刀有三个徒弟,王大富是第三个,前两个已经出徒,都在镇建筑工程队当瓦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平常出去干活,张瓦刀一般只带着王大富。这次的东家是天崮山乡南崮村的一户村民,距离桃树夼有二十里路,山道难行,怕是要在东家那里住几天。
现在农村盖新房,除了地基使用石头,四面墙壁全都用红砖垒砌,不仅建设速度非常快,墙面还结实耐用。张瓦刀让王大富独自领着一个小工砌墙,王大富拜师已经两年多了,虽然有些手艺还没学,但砌砖墙完全没有问题。
王大富拉上线,让小工把砂浆和好,用瓦刀挖起灰浆,抹在地基上,开始砌墙。看着王大富轻松地甩着瓦刀,熟练地码放着红砖,一旁的小工一脸羡慕,说:“你什么时候学的瓦工?这手艺能出徒了。”王大富说:“还早着呢。刚刚学会砌墙。”小工说:“会砌墙就行了,盖房子主要就是砌墙。”王大富说:“哪行埃还要学房顶铺瓦、墙面抹灰、地面找平,这些都是细活,学起来就慢了。我还听师父说,在城里搞建设,还有地面防水、贴瓷砖,这些材料我连看都没看见过。”小工伸伸舌头,说:“有个师父就是好啊,能带你学全了。”
王大富太年轻,东家有些不放心,特意过来看了看,他看着王大富把红砖一层层码上去,整整齐齐,不由伸出大拇指,夸赞道:“比老师傅还厉害。”张瓦刀得意地说:“我这徒弟,天生就是干瓦匠的料,一学就会,一点就通,我这个当师傅的也没教他什么,他看看就会了。”王大富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师父教得好。”仅仅用了一上午的时间,一面墙就垒了一米多高,接下来就要搭脚手架了,在空中作业,速度就会慢下来。
按照习俗,在现场帮忙盖新房的人,东家都要管饭。以前建房主要使用石头,需要的人手多,现在全部使用红砖,除了瓦匠和小工,就是两三个打下手的,搬搬砖、筛筛沙子,挑几担水。尽管只有七八个人,还是要分两桌,一桌是瓦匠,一桌是小工和打下手的。瓦匠桌上一般有鱼有肉,还会有一瓶景芝老白干;另一桌只是馒头配两个炒菜,以吃饱为准。
与修剪果树不同,在工地上干活,中午不能喝酒,东家也是象征性地劝一劝就作罢;桌上荤菜一般也只吃一样,不能不顾好歹地大吃特吃。正吃着饭就有人来串门,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对张瓦刀说,她家也要给儿子盖新房,砖瓦刚刚定下来,要等到一个月以后才能供货。由于现在盖新房的农户太多,到砖瓦厂定货往往要排到一两个月之后。张瓦刀说:“一个多月后花生就要收了,可要错开农忙。”中年妇女点点头,说:“俺家有个偏拉亲戚在砖厂上班,要不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俺村老鼠眼家就是因为没定上砖瓦,到现在都在干瞪眼。”东家的老婆说:“这算啥,俺娘家有户人家,砖瓦水泥都拉到村里了,因为买不到木料,到山上偷树,被看山的抓住了,送到派出所,挨了一顿训,还罚了五十块钱。你说这都是什么事。”
张瓦刀听着议论,一个惦念了许久的想法又从心头升起,他摇摇头,本来想压下去,奈何东家又说了一句:“庄稼人盖栋新房太不容易,要脱层皮。就说买材料吧,水泥、沙子、灰膏、砖瓦、木料等等,东跑西颠的挨家跑,能把腿跑断。”这样,张瓦刀的念头再也压不住了,彻底翻了出来:“如果能开个商店,把所有建筑材料集中在一起卖,乡亲们就能少跑许多冤枉路。”他放下碗筷,点上一根烟抽着,越想越觉得可行。
这两年农村兴起了建设新房的热潮,一栋栋崭新的瓦房代替了破陋的麦草房,随之而来的就是建筑材料的畅销。农民建新房时,购买建筑材料要四处奔波,基本都要去厂家直接订货。比如去窑厂购买砖瓦,去水泥厂购买水泥,到石灰厂购买灰膏,买多了也退不了,买少了还要再去买,浪费精力不说,还耽误了功夫。最稀缺的就是木料,很多人家因为买不到木料只能上山偷树。张瓦刀早就看在眼里,觉得这是个机会,如果能把各种建筑材料集中在一起售卖,生意肯定会很红火;今天被几个村民的谈话勾动,他又起了这个心思。
在这个火热的夏季里,艾茶山镇传出了一个火爆的消息,有个胆大包天的庄稼人租赁了镇食品站的房子,要干一个大买卖。这个庄稼人是谁?就是桃树夼的王木匠。王木匠有多少家底谁都知道,这事是真的吗?他有这么大的能耐吗?他能干什么大买卖呢?
原来,张瓦刀从天崮山回来,就跟王万友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王万友也拍手赞成,两人一合计,觉得如果能靠上工程队,生意还会更好,就联系了镇建筑工程队的赵队长。赵队长提出他只负责拉客户,也可以帮助进货,但不出资,不参与经营,不承担亏损,对外也不是合伙人,如果盈利,三人均分,三人就这么达成了合伙协议。可是经营建筑材料可不是小生意,水泥、砖瓦、沙子、木料等等,都需要专门的场地存放,张瓦刀就瞄上了食品站。食品站最大的特点就是院子大,可以存放大量的砖瓦水泥木材等建筑材料。可是食品站虽然倒闭了,但房产仍然是公家的,怎么会给几个农民使用呢?
张瓦刀自有办法。可别小看这个瓦匠,他可是艾茶山的名人,因为他的瓦工活干得出色,远近都叫他张瓦刀,他本来的名字反而很少有人知道。当然,张瓦刀出名跟他瓦匠的身份没有太大关系,而是因为他的妻子高兰。高兰有个弟弟在县百货公司当领导,因为物资极端匮乏,电视机、录音机、自行车等紧俏消费品都是由百货公司独家经销,为了买到这些稀缺商品,人人都想跟百货公司的职工攀上关系,百货公司领导更是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有这样的亲戚,张瓦刀自然敢打食品站的主意,他托了小舅子办理这件事情,顺利租下了食品站,签了五年合同,租金先用后付。至于营业执照,本来完全可以挂靠在百货公司名下,但张瓦刀还是决定当一个个体户,这样可以给小舅子省下不少麻烦。只是镇上基本都是国营和集体经济,个体户很扎眼,加上张瓦刀太过出名,如果以他的名义办户头,恐怕会引来不少非议,所以三个合伙人决定以王万友的名义经营,这样,王万友就成了老板。
叔叔成了老板,王大富当然要帮着忙活,他要到食品站收拾卫生,打扫场地,做一些开业前的准备工作,高志腾也跟着去凑热闹。早晨,天还没有亮,两个小伙子就骑上自行车直奔艾茶山镇。桃树夼距离艾茶山镇约十里山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艾茶山镇有两条比较繁华的街道,交叉成一个十字。呈南北走向的街道是一条国道,将艾茶山镇与外界联系起来;呈东西走向的街道是赶集的地方,每逢四日、八日就是艾茶山镇赶大集的日子,街道上人山人海,颇为热闹。
王大富和高志腾爬上一座山坡,终于来到公路上,这里是艾茶山镇北侧,站在山坡上,俯瞰小镇,一览无余。天刚朦朦亮,小镇静悄悄的,仍在沉睡,身上拢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恍恍惚惚如梦境一般。
下了坡,首先看到的就是三层高的镇府办公楼,这是艾茶山的标志性建筑,在里面工作的都是身份不一般的公家人。走过镇府办公楼,公路两旁高高低低的建筑大部分都是供销社的门市,采购站、果品站、副食店、农资店、门市部、饭店、旅馆等等,无所不包。可以说,供销社就是艾茶山里的商业帝国,统管着农村所有物资的流转,关联着大山里的千家万户。
“温泉村裁缝铺。”经过路边一个门市,高志腾说,“这是我大姨开的裁缝铺,年底咱们来做一套西服。”
王大富听了,非常羡慕,他也有个大姨,远嫁到东北,几年也通不了一次信,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过肯定比艾茶山要好吧。
小镇的尽头是艾茶山镇粮管所,路边矗立着一些高大的仓房,粮管所的对面、一条小河边上建有一些房屋,就是镇食品站,占据了十几亩土地。来到食品站门口,只见一把大锁将大门紧紧锁住,食品站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这个曾经无限风光的单位早已淹没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集体生产时期,生猪实行定点收购,收购生猪的单位就是食品站,农民的猪育肥了,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卖给食品站。那时尽管只能养几只鸡鸭,却鼓励农民多养猪,养猪几乎就成了农民唯一的家庭副业。农民养猪并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依靠养猪的收入来维持生计。当年食品站是何等的兴旺啊,里面的工作人员都鼻孔朝天,目中无人,他们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农民一两年的劳动成果;无数农民满怀希望赶着生猪来到这里,经过一番吵吵闹闹,怀揣着几张大团结,心有不甘的离去。
望着静悄悄的食品站,高志腾陷入了回忆当中。六岁那年,他陪同父亲到食品站出售生猪,父亲摸着鼓鼓的猪肚子,满怀希望地说:“这是县里派的预购猪,养了整整两年啊,如果定个甲等,就给你买饼干吃。”高志腾顿时兴奋起来,饼干可是最美味的食品啊,只有城里的孩子才吃得起——他坚信这口大肥猪能定上甲等。赶着大肥猪来到食品站的大院子里,办公室里走出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父亲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马收购员。”马收购员从鼻孔里哼出一丝蚊子一样的声音,算是打了招呼,赶着猪称重去了。
马收购员又矮又瘦,一张大长脸几乎占了身高的三分之一,脑门上刻着三道深深的抬头纹,两个嘴角松松垮垮地向下垂着,活脱脱一付拉耷脸。看着这张半死不活的拉耷脸,高志腾的心骤然悬了起来,觉得这家伙不像个好人。
“152斤。”
马收购员报了个数,高志腾高兴得跳了起来,他知道,甲等猪的重量要达到150斤,152斤一定是甲等猪。可是马技术员并没有给猪定级,而是蹲在大肥猪旁边,拍着大肥猪的肚皮,说:“肚子这么鼓,早晨没少喂食埃”高志腾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大事不妙。为了能在称重时涨上几斤,今儿早上母亲用一点苞米面调了温水,让大肥猪美美地喝了满满一猪槽苞米面汤水。
“扣八斤潲水。”马收购员冷冰冰的说了一句话。
虽然高志腾还没有上学,但父亲是大队会计,他早就学会了简单的加减法,152斤减去8斤,就剩144斤了,达不到甲等猪了,而达不到甲等猪,就吃不到饼干了。他一时心头火起,跑上前去,狠狠朝马收购员的屁股上踹了两脚,嘴里喊着:“你是个坏人,应该把你抓起来,接受群众教育。”
父亲急忙拉起马收购员,不住地陪着不是,马收购员看着高志腾,大长脸拉耷得更长了。高志腾被父亲狠狠踢了几脚,仍然不服气,指着马收购员喊:“老拉耷脸,克扣斤两,不得好死。”马收购员叹了口气,说:“这真是个得罪人的行当,连小孩子都得罪了。”
144斤属于乙等猪,父亲到会计那里领了几十块钱,还领了几尺布票,拿到了一张预购猪完成证。临走时,又看到了马收购员,那一张长脸拉耷得更长了,差一点就要杵着心口窝了,高志腾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给他起了个外号“老拉耷脸”。这仇算是结下了,每每想起这件事,高志腾就会觉得心里堵得慌,恨不得再踢老拉耷脸几脚。去年春天,他听说食品站要倒闭了,特意到食品站看了看,正好赶上老拉耷脸在锁大门,那张大长脸又快拉耷到心口窝了……
此时,看着有些生锈的门锁,高志腾笑了,门锁里锁住的是他童年过不去的一道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