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那栋巨大的、院子里面的花园急需修剪的老宅,那栋好像庄园城堡一样在这条如同菜叶上的青虫般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居民街道里显得分外特别的老宅,那座即便是在白昼炽烈的日光下依旧显得阴暗无比的老宅,它就在那里,依然在那里,一直都在那里。
艾德本来都没有注意到它。他之前特别特别的注意过它,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再次注意它的理由——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直到刚刚,直到艾德纯属巧合的无意间的一个视线漂移,在那老宅表面若干扇紧紧关闭、没有一个敞开的三楼最左边部分都被植被藤蔓覆盖遮掩的窗户玻璃后面,看到了半张人脸。
一开始他没看出来那是张人脸,或者说不怎么确定那是张人脸。那看上去并不是可以经常在街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看到的脸,那是一张老人的脸,很削瘦很削瘦的老人的脸,鬓角的头发都已经灰白,岁数至少在六十到七十之间,和上一次艾德在这附近撞倒过的那位老太太差不多。
这个应该也是位老太太。好像斯图加尔的老太太脸型看上去都差不多,而且和其他众多的老人一样都是独行寡居。他们大多数都是老伴儿提早率先去世,而儿女则工作在外很少回家,或者干脆就是在战争中已经死亡了。他们每天能做的事情很少,除了在家呆着之外就是走到外面去溜达溜达,坐着公车或列车从头一路到尾,然后再坐回来。他们有些已经腿脚不够利索,或是会多根拐杖,或者就是干脆换上机械义肢。比如玛西的那位身家雄厚的爱普顿叔叔。
艾德看着眼前的那半张脸,看着那只露出了一只的眼睛隔着窗户、院子、以及一条街道与自己遥遥对望,看着她好像壁虎一样的紧紧贴在窗户玻璃上,那长长的鼻子都给压弯了。
最后用力的吸了两口,艾德胸膛鼓起,长呼出了一口烟气,将还剩大半截的“烟头”从嘴里取出,扔到了地上,踩了两脚,不慌不忙的站起身,臂膀抱在后脑上抻了个懒腰。
在路过自己车的时候,艾德发现车头上面落了一片树叶。他将树叶拾起,拿在手里捏着茎部捻转儿把玩,慢慢走到了老宅的大院门前。
和对面邻居寒酸的院子不一样,老宅的院门不但大,而且高级,没有屋里面的人控制根本不会打开。艾德在铁门旁边的墙壁上面发现了门铃对讲机,随即抬手摁响。
他觉得那位老太太似乎就一直在等着他的拜访。根本就没有人在对讲机里应答,院里面大别墅正面的屋门在不大一会儿之后就直接打开,然后一道有些佝偻但却步伐稳健的骨瘦如柴的身影撑着拐杖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切都和艾德所推想的一样,那的确是一位老太太。而且不仅仅是脸型像,她的身形也和上一次他在这附近撞倒过的那位老太太差不多,发型也和上一次他在这附近撞倒过的那位老太太差不多,走路的方式也和上一次他在这附近撞倒过的那位老太太差不多,最重要的是那张拉长的看不到一丝笑容的老怨妇一样的脸上好像这座城市所有人都欠了她一只纯种红胡子黑猫的目光神情也和上一次他在这附近撞倒过的那位老太太差不多……
“……”
这他妈就是上一次他在这附近撞倒过的那位老太太。艾德这次离得近了,看清楚了,认出来了。那根拐杖是他亲手给她赔偿挑选买的。
回过头,艾德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不远处路边自己的车。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觉得自己那辆外形不错的便宜货像现在这样在太阳底下金光闪闪过,让他简直想要马上跳进去带着她去海滨度假村转上一圈,喝上一口鲨鱼汤暖暖胃。
他几乎已经想要马上转身就跑了,但在最后一刻还是硬生生的控制住了自己。他站在原地,站在栅栏铁门外面,看着院里的那位老太太,看着她从容不迫的迈着稳健的步子,慢慢的来到了门前,停止站定。
她的双手扶住拐杖,努力的挺直身体,但依然还是很佝偻,脸也还是那么的长,神情好像一块发黑的砖头,目光倒是很犀利,不带一丝感情的抬头看向门外的艾德。
艾德看着老太太,伸手揉了把脸,用力的揉了把脸,揉的面皮上都留下了红色的手印,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
“宾夫人,”他说,声音干巴巴的,像瓶难喝的陈年葡萄酒,“真高兴再次遇见您。您气色看上去真是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