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1 / 2)

《宇宙锋》自是水上灯的拿手戏。她想都不用想,唱词便脱口而出。赵艳容的装疯弄傻几成水上灯情绪的发泄。她时而狂笑时而冷笑时而傻笑时而苦笑,满台皆是她旋转的身影。她散发碎衣,长哭当歌,令台下观众们屏气不语,连喜欢叫好的声音也似乎被她的表演所噎住。

恼得我恶生生把珠冠打乱,

不由人一阵阵咬碎牙关。

我手有兵刃要决一死战,

要把这狂徒们立斩马前。

哭一声玉皇爷不能得见,玉皇爷呀!

你不该将弟子贬凡间。

她手上卷着一本书,封面上明晃晃地闪着几个烫金的字“水在时间下”。

她沉沉地闭上眼睛,靠在摇椅上,书歪在一旁,满屋安静地只能听见椅腿偶尔摩挲地面的声音。

她捏起兰花指,眉毛一挑,头随着旋律滑动,带着身子和椅子一起沉迷在戏曲里“恼得我恶生生把珠冠打乱……”

她突然站起身来,未卸的头饰和华丽的衣服像巧合一般把她与赵艳容合二为一……亦或者,是和水上灯相辅相成,

“……不由人一阵阵咬碎牙关。我手有兵刃要决一死战,要把这狂徒们立斩马前。哭一声玉皇爷不能得见,玉皇爷呀!你不该将弟子贬凡间。”

她旋转着,连每一根指尖都带着同眼睛一样的感情。与她读书时的素静不同,此刻的她如盛放在崖口的一大株花,满身气场仿佛牵着无数双眼睛虔诚地跟随她。

她跌跌闯闯地向前撞去,忽而眼神迷离地抬头望天,身子如熔化的铁一般瞬间凝固在那里,神色逐渐清明,却变得愈加凄苦绝望。

睫毛一颤,泪落无名。

她又迈着步子取下一把剑,剑起色变,青丝翻飞,决绝而孤冽。她瞪着眼,满眼愤恨,又有幽咽泉流似的哀伤在冰封的怒火下缓缓淌过,从不停息。

那是一双如此令人震撼的眸子。能将怒火凝固成寒冰的怨恨寂冷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力。

或者……是她们彻底成为了彼此。

再或者……

她卸了妆,铁皮车诚恳地在戏楼外等着她。

她睨了一眼,冷笑着走开了。

“小姐…老爷让您回去。”

她被几个人拦着。

显赫家族的唯一的女儿是一个低贱的妾生的,这长女的姨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受着深宅大院的熏陶,终究变得疯疯癫癫,无人问津。

而这家老爷又是个有能耐的,长女如何是从不过问的。没有庇护的幼鸟在毒蛇的笼子里遍体鳞伤,却也练就一双坚韧的翅膀。

她对家族没有感情,甚至嫌恶姨娘的举止行为,因而决心去当戏伶败坏家族的名声,加上天资聪慧,也如鱼得水,名彻南北。

家族里那群不知变通的东西天天吆喝着她戏子身份低贱,又伸手毫不理亏地受她接济。

谁叫这家老爷这么两袖清风呢,竟是多一分也没有,偏偏养着几房姨娘少爷的,夫人更是精于算计,折腾的她姨娘不得安生,也不忘敲诈这便宜闺女。

反正价值没了,卖给别的家族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管她冤不冤怨不怨呢。

她被罚跪在大堂,姨娘和几个兄弟对她啼笑皆非。她的姨娘抖抖索索地躲在角落里,只看着老爷拿着藤条抽的她遍体鳞伤,却不说也不哭闹。

她低垂着眼皮,疼得厉害,却不发一言,绝口不提自己有何错。

本是与那家少爷谈好了婚约的,因着她这么一闹,人家早早儿把信物就给取回去了,连带着整个家族都成了笑话。

在官场这么多年,他也没受过这么多意味不明的眼神和笑声。

他气的转过身把姨娘揪了出来,狠狠地将藤鞭抽向这个疯癫的女人。

姨娘痛得大叫,像没头的苍蝇在大堂里乱窜,终于害怕地躲在了女儿身后。鞭子如雨一般又落在她身上,她依旧不吭声——也不躲。

她出门时依旧挺着身子,眉眼间依旧是叛离。夫人不肯失了这付钱的人,不准老爷把她逐出家门,却又用这家法告诫她主子和下人的区别。

她想回到戏楼,老爷却提前打好招呼,无人敢收她。夫人是不知道的,否则家里又该因为她鸡犬不宁。

他站在楼上看着一身傲骨的小姑娘,欣赏的意味十足。于是单手一撑,从楼上翻了下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其实她也没有去路。

这是城里最大的戏楼,她三生有幸拜了台柱子为师。

她倒也清楚,他是台柱子,也是老板。单凭这两重身份,就让她隐约确定他们是一路人……她却看不透他。

越学的深刻,越惊叹于他的深不可测。他知晓她对那里的恨意,于是教她武功,他知晓她的离经叛道,于是教她琴棋书画、作词作曲,他知晓她只尝过人生疾苦,于是教她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