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欢只知道云兮是云娘子一手带大的,并且姑侄二人之间的感情非常好。
府里的说法都是云兮出生不久就父母双亡,身为姑母的云娘子可怜她,就将她带在了身边,姑侄两人相依为命。
云娘子虽然论容貌,只算个中等水平,可她性格四平八稳,做事既干练又周到,即使是一介孤女,想要找个踏实可靠的人一起过日子还是很容易的。
可她一心要带着云兮。
偶尔有人向杨氏试探打听,杨氏也都推说是云娘子怕自己嫁了人之后夫家要嫌弃云兮,叫云兮受委屈。
这个时候的人,重男轻女思想严重,云兮又不是男丁……
所以,在很多人眼里,像是云娘子这样执意守着娘家兄弟留下的丫头片子过日子的做法,这都是匪夷所思的。
毕竟——
女娃儿又不能延续香火,传宗接代。
随便养养,及笄了就找个婆家嫁出去,这就算仁至义尽了。
也有人就是看中云娘子这个人,并不介意她带着云兮一起过日子,但是云娘子自己却执意不肯。
她的说法是,不需要别人薄待了云兮,单是她自己,她若是成婚生子,以后再对待云兮也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
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她这辈子就守着这个侄女儿过了。
每每有人碰壁之后,最近几年也就没人再打听这事了。
因为男人娶妻,几乎全都是为了生儿育女延续香烟的,女人上了年纪,谁知道还能不能生孩子,即使是再贤惠能干的女人,不能生孩子也没人肯娶的。
再至于那些已经有孩子,想续弦的……
他们本身也不符合云娘子的要求,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人家肯定疼自己的子女,云兮这个小拖油瓶去了就得被区别对待受委屈的。
祁欢初来乍到时,首先了解的就是身边人,说实话,单是因为云兮,她便就对云娘子极有好感。
这年头,能活得有情有义,冷静清醒又有主见的女子,本来就凤毛麟角。
诚然——
她也的确未曾怀疑过云兮的身世会藏着隐情。
可是,她都追问到了家门口,杨氏是不可能还跟她撒谎的。
祁欢意外之余,也是费了点儿时间才调整好心态。
但是很快的,她又意识到这里头必定还另有隐情:“即使是亲母女,那也没什么,为什么要谎称是姑侄呢?而且……”
想想云兮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性子,祁欢也十分笃定:“云兮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母女俩生活在一起,却还要对外遮掩,不能堂堂正正的相认……
那就只能说明云兮这身世是有些见不得人的。
祁欢一时之间,又有点情绪复杂。
“不怪她心狠,她也是迫不得已。”事已至此,杨氏也没有对她隐瞒的必要,叹息道:“云素原是姓荀的,在江南一带曾是有名的花魁娘子,虽是后来赎身脱了贱籍出来,但是这个出身始终无法抹煞,让云兮与她以姑侄相称,也是为着云兮好。”
“云姑姑她……”祁欢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
虽然她知道,在古代最高端的娱乐场所评选花魁,最看重的绝不是单纯的美貌,而是学识,才艺乃至于举止与手腕所有这些……
可是因为云娘子平时实在是太过素雅端庄了,一时之间是叫祁欢无论如何也难将对方与那些千娇百媚卖弄风情的风尘女子联想到一块儿。
她原以为,云兮身世上的隐情,至多也不过是云娘子年少无知时被狗男人骗财骗色,最过分不过一个未婚先孕。
这个时代,女子未婚先孕就已经是会导致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奇耻大辱了。
“她六岁上就失了所有亲人,被卖入烟花之地,这种出身和遭遇她也是没的选,好在她为人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又懂得察言观色,深谙处世之道。娼妓也分三六九等,总得要自己有些本事,才不至于沦落到最下等的肮脏地方去。”杨氏说道。
同为女人,她提起云娘子的过往也很是唏嘘:“我遇见她时,她都已经是双十年华,在那种地方也熬不了几年了。好在她自己有打算,多年来攒下了不菲的积蓄,有了身孕之后就自赎自身,脱了贱籍出来。”
“怎么不是您救她出的火坑啊?”这一点祁欢还是十分意外的。
可如果云娘子都有本事自己脱了贱籍出来,自然也该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后来又怎会千里迢迢沦落到京城,来自家做仆役了?
难道是出了火坑,又进狼窝?
遇到渣男,被云兮的生父骗了?然后才遇到的杨氏?
“你娘也没你想的那么有本事!”杨氏佯怒嗔了她一眼,虽然不愿意和女儿谈这些世道之间最灰暗之事,可谁也不能永远活在虚幻的美好之中,“你云姑姑还算是个有主意和打算的人,可她虽是倾尽所有换了个自由身,一介女子,无权无势,要在这茫茫人世间找条活路又谈何容易?那个老鸨贪财,表面答应让她赎了身,收了她几乎所有的家当,却又哪肯放过这颗摇钱树?自她走后,就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后来趁她生产之际,趁火打劫,想要抱走孩子,拿孩子要挟她回去继续卖笑。”
杨氏说着,思绪也回到了那段过去的相当久远的日子里,感慨:“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旧事了,那年清明我回老家给你外祖母和舅舅祭扫,之后在回京的路上刚巧遇上了这糟心事。虽说出门在外不该多管闲事,可那时候我也才刚有了你没两年,有些见不得她们母女的惨状,所以软硬兼施,又出了一笔银子打点,这才将鸨母等人给打发了。可是那些人反复无常的,事后云素也不敢在那里继续待下去。她一个孤身的女子,无依无靠,还拖着个产后虚弱的身子和吃奶的孩子,无路可走,无处安身,我只能带着她们母女回了京城。”
之后,她又干脆直接给两人改换了姓名。
云姓在大觐国中算是个大姓,普天之下随处可见,云字与荀字读音相差无几,所以杨氏做主,给她们母女定了云姓,并且使银子,重新编造了一份户籍来历。
云娘子本就是青楼出身,为世人所不齿。
更何况——
她还是未婚有孕,生下的云兮,就单是以这一重身世示人,云兮也要被诟病,抬不起头来。
祁欢一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她又很快发现症结所在,质问道:“那云兮的父亲呢?云姑姑没说他是什么人?”
杨氏苦笑了下,抬手将女儿鬓边一缕碎发绕到耳后,摇头轻声的道:“她没提过,我也没问。”
云娘子在那种地方有了身孕,又孤身一人躲避起来生产,出入青楼楚馆的男人,还能指望是什么人品高洁有担当的正经人吗?
横竖他是没打算负责,也负不了责……
所以,云娘子才多年以来对这个人都绝口不提,也不指望。
这一段旧事隐情,很是出乎祁欢意料之外,她又很是花费了一些时间去消化接受。
“这些事,你以后在云素母女面前,就还继续当着不知道,嗯?”杨氏温声的嘱咐。
没有人希望自己那些苦难的过往一次次被人提起。
有时候,也不需要多大的善举,不提,便是最大的尊重和维护!
“我知道轻重的。”祁欢也是想都没想就随口应下,只随后又想起自己查问往事的初衷,便又重新整肃了神情,“对了您刚说云姑姑最近是遇到熟知她过往的故人了?她有说具体是什么人吗?那人威胁她了?”
可即便是当年故人,到了现在,还能威胁她什么?
云娘子是既没有嫁个显赫的夫家,怕身世败露被赶出家门,也没有一朝发达,腰缠万贯,可以给人敲诈一笔横财出来。
她带着个女儿,在自家帮佣讨个生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