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音调,隐忍克制。
却一字一句,稳稳地,掷地有声。
他方才面对杨氏时,是羞愧到几乎不敢用正眼去看。
此时看着祁正钰,神色之间却是一片坚决。
祁文昂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岑氏则是激动地鼻翼颤动,眼里的精光都快要如有实质的冒出来。
屋里和院子里的婆子护卫,齐刷刷自主跪在了地上。
整个书房里,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站在案后的祁正钰,脸色更显阴沉,眼神也更添几分毒辣。
如果说杨氏近乎鱼死网破的据理力争,是在一次次当面打他的脸……
那么这个当口,祁文景的倒戈相向,则是用尽全力在薅他的逆鳞!
甚至于,哪怕祁文景是祁文晏,今天他这般言辞行事,祁正钰都不会受到如此的冲击和冒犯,毕竟——
那个小子,天生反骨,他早习以为常了。
可是——
祁文景不行!
他这个一直以来老实的近乎窝囊的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毅然决然的反叛,站在了杨氏母女一边,当着所有人的面,要为了忤逆了他的那双母女来与他抗衡!
这才是他最最无法容忍的。
这个爵位,他的确早就后悔传给祁文景了。
甚至从很久以前,也一直在谋求一个能不伤筋动骨,将爵位从长子手里移给次子的可能,只是一来皇权在上头压着,二来祁文景没什么大错,他为了面子,也不能强行逼迫。
按理说,现在祁文景主动开口放弃……
开怎样的条件他都该欣然接受。
甚至于——
哪怕杨氏一个铜板不留的撇了祁家,也都是可以的。
毕竟,钱财可以用权力地位来敛,只要长宁侯府能够起死回生,重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以后又何愁没门路和渠道捞银子。
他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一辈子蝇营狗苟的算计,为的也是叫家族蒸蒸日上,东山再起。
他阴狠的目光,落在祁文景脸上。
祁文景这一次,却铿然顶住了,半分没有避让。
杨氏一时怔忪,没太反应过来。
祁欢则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祁正钰自案后绕出来,站在了祁文景面前。
二话不说,先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把掌,自是动了雷霆之怒。
啪的一声。
祁欢离得近,被这声音震得,便是头皮微微一麻。
杨氏也一个激灵,又回过神来。
祁文景的脸,被打的歪在一边。
祁欢站在他身后,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
只见,他缓了一下,重又挺直了脖颈,再次对上祁正钰的视线。
祁正钰面上凶相毕露,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再说一遍!”
祁文景没有再说一遍,他只是迎着他这老父亲暴怒的视线,自嘲的苦笑出声“这些话,父亲抹不开面子来讲,我不过替您讲出来。这个爵位,我让给老二,我会上书给朝廷,说我是因为身染恶疾,不堪重负,从此辞官归隐,替家里演好这场戏。”
祁正钰没逼出他的服软改口,心中怒意更盛。
腮边肌肉不受控制的不停抽搐,瞳孔也还在持续收缩,那表情阴狠的,仿佛是要吃人。
祁文昂是想站出来说点什么的。
可是——
祁文景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开口推辞,非但挽回不来兄弟情分,更加了几分虚伪,他便就没做声。
祁文景也没冲着他。
他就对着祁正钰道“父亲,儿子无能,这些年惹您不快,实在抱歉,但我本就是个平庸之辈,事已至此,我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念在父子一场的情分上,您便当是儿子恳求您……”
他说着,撩起袍角,跪在了祁正钰脚下“杨氏的性子刚烈,您知道,儿子所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就当我求您一次,此事到此为止!”
杨氏烈性的很,若真将她逼到无路可走之时,鱼死网破的事,她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祁正钰逼她,一则为了出气,彰显他一家之主的权威,二则……
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求财。
现在杨氏被气的狠了,就为了争这一口气,也绝不会叫他得到半点好处,可祁正钰又岂是个大度之人?今日就算叫杨氏母女反出了家门去,日后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报复回来。
都没了一家人的门面做挡箭牌,他以后行事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祁文景知道,他此刻才想到要站出来,其实于杨氏而言,已经是毫无意义。
可——
这也是仅剩的一点他所能做到的事了。
舍弃他的爵位,换杨氏母子三人一个全身而退。
祁正钰再次抬起手来。
祁文景这样三番两次的顶撞忤逆,也已然将他逼到了极致。
他想动手,可是对上他这个素来窝囊软弱的儿子此时目光,也清楚的意识到,若是懦弱之人唯一的一次鼓起勇气来做的事,它是无法被撼动的。
“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最后,他还是将手指捏成拳头,狠狠的瞪了祁文景一眼,甩袖而去。
临走,警告屋里屋外所有人“管好你们的嘴巴!”
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了。
这里是祁文景的书房,他这一走,祁文昂夫妻也不好再留,便也一声不吭的紧随其后离开。
那些婆子护卫,都是祁正钰的人。
见状,自然也是麻利的退了出去。
前后不过片刻工夫,这屋里屋外的人就都走了个干净,只剩大房的一家三口。
杨氏神色复杂的盯着祁文景跪在她前面的背影,一时没有动作。
祁欢于是走上前去,将祁文景搀扶起身“父亲。”
祁文景也算一把年纪的人了,官场上都混了二十几年,如今还要众目睽睽之下跪在自己父亲的面前听训,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丢脸的事。
可是——
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没什么尊严脸面可言。
他扶着膝盖站起来。
他个子明明比祁欢高一些的,祁欢却没觉得他有多高大,反而只注意到他那被岁月琐事磨出来的满面的沧桑。
杨氏抬起眼眸,对上祁文景的视线,终于嘲弄着扯了下嘴角,开口道“你倒也大可不必如此。”
祁文景同样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脸,展开一个笑容。
但是这笑容蔓延到脸上,却又变成了一种比哭还难看的涩然。
他的语气,近乎是带着乞求的道“我知道我不配说这些话,可是怎么都好……我怎么都好。不要签这一纸离书,哪怕就只对外留个夫妻的名分,我跟着你们在一起,总归是名声好听些,就当是为了欢姐儿和辰哥儿。”
没有父亲的孩子,被逐出家族,血统出身受到诟病和怀疑的孩子……
是很难在这天地之间立足的。
可是,杨氏宁肯让她最疼爱的孩子承受这样的处境,也毅然决然要与他们祁家一刀两断。
祁文景由此便知,她是对他们这一家子还有他,当真是失望痛恨到了顶点,才会做此抉择。
可是现在,他却还不得不觍着脸,求她暂且留着这个夫妻的名分,带着他一起走。
看上去,特别的懦弱无耻吧?!
也或者会被误以为他是舍不得放手杨氏手里的钱财,想要继续扒着她锦衣玉食的过完余生。
祁文景也是前所未有的痛恨这样平庸无能的自己!
可是,半生已过,他生来便是这样平庸无用的一个人,也谈不上什么忏悔和补偿了。
给孩子们留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这倒成了他这个身为人父之人唯一能替妻儿做的了。
夫妻两个,四目相对。
杨氏倒是不怀疑他这是为了扒着自己再得什么好处。
二十年的夫妻,纵使关系冷淡,也足够了解,她嫁的这个人,除了平庸软弱一些……
单从品行上,大抵还算是个脚踏实地的好人。
平心而论,孩子是她的软肋,单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将来,祁文景的这个打算是对她绝对有利的。
可是——
却要他舍弃爵位,甚至直接辞官致仕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