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岳城日高为照,原本随处走动的清闲之人,尽都朝着行刑的法场而去。不论何时,不论何世,最是不缺那凑热闹,观闲事的人。
太岳城的刑场设在城南,高筑刑台,遍搭凉棚。监斩官披红侧坐,刀斧手面糙貌凶。
只听得杀人,便引着全城的人围观,甚至那全家老小一齐来。老人行动不便,或背或搀也不敢慢了一步。
刑场边有酒肆高楼,每到开刀之日,便生意火爆,不少人呼朋引伴,包下靠窗的位子,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只求看那人头落地的一刻。
日光渐高,只听铜锣轻敲,兵卒开道,但见得自城北而来三辆囚车,依次坐着老,中,青三代人,却是那贾成道祖孙三代。
贾成道今日头发梳得整齐,虽着囚服,却也留得生前最后的体面。身后儿子与孙子也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耳边厢听得人声鼎沸,有些嘈杂。他早无心于此,只恨自己一时冲动,落得这般下场。
贾成道本就是反复无常之人,曾用孙子贾琥献媚梁家,后又于朝廷党争里两边押宝,待价而沽。等到王元忠死,太子被废。他便以为时机已到,站到梁家的对立面,想要一争高下。
谁想到那右相的位置还没有捂热,便被梁敬一彻底推翻,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时至今日,他方才知晓自己不过是跳梁小丑,沐猴而冠,死有余辜。
囚车经过瓦肆,那歌女抱着琵琶,弹着古筝,合曲而唱:“
高坐明堂,还记得笏满床;而今漏巷,只见那衰草长。蛛网结在相府梁,绿莎覆满尚书窗。昨年少,今年长,转眼须发白如霜。门前幼子身先亡,谁道寿长。家里教儿圣贤书,反做强梁。皆叹别人命不长,哪知自己何时丧。昨日埋骨尸未寒,今夜洞房两成双。金满柜,玉做床,都做他人嫁衣裳。为官愈嫌官职小,早晚肩上枷锁扛。只道是人生无常,说来多荒唐。”
贾成道听得小曲儿唱罢,会心一笑,叹息道:“成道成道,终究是假成道啊哈哈哈哈哈——”
刑场之上,祖孙三人并列而坐,面前是成群的百姓。百姓并不认得这几人,只道是朝中的大官,估计是犯了案子,要杀头。
时至午时三刻,刀斧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引得百姓拍手叫好。他们自是不知杀的是何人,但既然杀的是大官,心中便有一股无比的畅快,至于杀人的缘由,各自心中都会自己去编造。
今日除了贾家的人外,还有一人将要伏法,那便是刑部尚书李太岳。
不过李太岳受刑之处不在这城里,而在城外。
太岳城南门以外的一处空地,李太岳盘坐在垫子上,周围是看守的士兵。从城里陆陆续续的走出来看热闹的人,马上就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听说了吗?这个官就是最近推行变法那个。”
“就是他啊,听说是个清官啊,我看他是得罪人了。”
“什么清官啊,这年头哪儿还有清官啊,连我这房东都是黑的。我可是知道,他收受人家贿赂,卖官,这才犯了官司。”
“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当了官没一个好东西。”
“那可不,蛤蟆嘴儿大,家雀儿嘴儿小,这当官的里头可没有好鸟儿!”
百姓们各自议论着,还有人见要杀李太岳,十分高兴,当众便放起了鞭炮庆祝。这些人都是靠着祖上的功德蒙荫过日子的高粱子弟,李太岳推行变法动了他们的利益,因此对李太岳恨之入骨。
人群里,戴着枷锁的顾亭岚被两个差役跟着,慢步走上前去。今日顾亭岚也要被发配,生死不知。
李太岳见了顾亭岚,微微一笑道:“临死前还能见老朋友一面,人生之幸!”
顾亭岚泪水缓缓滴落,摇了摇头,道:“本不该如此!本不该如此!”
李太岳笑了笑,又道:“自推行变法以来,我滴酒不沾,今日倒是想喝些酒了。”
顾亭岚听了,便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个差官,差官自然是不理会,这时候去哪里弄酒?
“二位大人,浊酒一壶,为大人们送行!”寻声望去,走过来的正是叶凌与秦笑。
李太岳不由得一愣,随即一笑道:“却没有想到,这人生最后一顿酒,居然是叶大……叶道长送过来的。”
叶凌将酒坛递给李太岳,并答道:“人生不正是如此出其不意么。只是可惜了李大人一心赴死,我便是想日后与你把盏,也没有机会了。”
叶凌余光看向秦笑,只见秦笑脸色不好,紧咬着牙齿。秦笑有侠义之心,得知李太岳为国为民之举,只恨自己不能救他生还。
李太岳举着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随后舒爽的出了一口气,道:“好酒,比我以前喝的都要好!”
叶凌苦笑,他带来的不过是街口最便宜的米酒。若李太岳的话发自肺腑,也只可能是这酒是他喝的最安心的一次了。
秦笑也举起酒坛敬李太岳道:“李大人,您所做的一切,百姓不会忘记,史册更不会忘记!”
李太岳点了点头,道:“你这句话,更胜美酒!”
顾亭岚也举着酒坛,道:“今日一别,生死相隔,太岳,此生以你为友,是我之幸。愿来生,你我不再入这朝堂,只逍遥在红尘之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李太岳哈哈一笑,道:“但愿如此!”
四个人喝罢酒,将酒坛摔在地上。顾亭岚被差役带着,转身离去。他不想看好友受刑的一幕。叶凌与秦笑也退到人群之后,转身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