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见得,更是不遗余力地夸赞着孟显。
“二兄,你这次可真是抓住了他们的心坎上了。都是名门望族的郎君,只在姿仪这一事上,谁又真的心服了谁?”
“姿仪、状态,本就得诸位世家子、望族子相当看重。他们自家时常里也暗下相互比较着,现在二兄你推着引着,将这件事跟五石散牵扯到一处,自然就省了许多力气了。”
“了得,实在是太了得了!”
五石散的副作用,孟彰和孟显可都是很清楚的。服食了五石散的人,即便表面上看来,脸色红润有光,可实际上
却是内里亏空,神魂污浊。
这样的内里,或许寻常的镜子看不出来,可孟显令人制成的那批镜子,却是无论无何都不会让它蒙混过关的。
一旦有人用那样特制的铜镜窥破了服食五石散的那世族子、望族子的内里,事情都瞒不住。
因为,所有的世族子、望族子,其实都是对手。
哪怕是同一个家族的族兄弟,明面上看起来和睦孝悌,可实际上他们也在相互争夺着家族的资源。
没有人会帮另一个人瞒着。
区别只在于到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道破;还是只在比较局限的范围中点破罢了。
孟显满意地哼哼了一声,故作骄傲地斜眼看了看孟彰后,孟显也夸赞孟彰道“说起来,阿彰你在阴世天地里的做法也不错。”
“省事。”孟显总结道。
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是不同的。阳世天地里的生人,虽然被族里、被世道给积压着不得不低头,但他们其实仍然有希望。
那希望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那即是,只要他们还活着,就有可能寻得机缘,不断精进修为,最后凭借最根本也最野蛮的力量镇压万象,将自己送到云端之上。
他们始终有着这样的希望。
但阴世天地里的阴灵却不同。
失却了肉身,只剩下魂体承载真灵的阴灵们,不论生前是何等的天资,不论他们生前是什么样的修为境界,不论他们生前是何等的辉煌与煊赫
在阴世天地里,他们的修行都只是徒劳。
仿佛,他们再不能往前迈出一步。
那样的绝望,能吞噬去所有的心气。
不是心智绝对坚定的修行之人,很少有人能一遍遍地运转自己魂体里的元气。
安阳孟氏的族人不少,尤其是阴世天地里的,更比阳世天地里的族人多。可是,饶是那样庞大的数目,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能够真正走出来。
或许是彻底绝望了,或许仍然在无望地挣扎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就当前而言,结局都是一样的。
还没有人,能够以阴灵之身,只凭借修为,从茫茫的族人中走出来站到人前。
应是还有人在无声地坚持的,但绝大多数的人,却是被斩断了凭借修为继续往前、往上的希望。
他们只能困守在原地,陷在牢笼里,成为相互撕咬的困兽。
他们原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自己的魂体消散,意识湮灭。
但孟彰出现了。
明明是阴灵,孟彰却还在往前走,而且那前进的速度,还一点都不比生人慢。
一时间,孟彰身上汇聚了磅礴的明光。
他成了希望。
不单单是世俗阶位层次跃迁的希望,还是修为破境、继续往上精进、提升寿元与力量的希望。
想到这里,孟显其实很有些心疼的。
他们幼弟,生时也只得八岁,却变成了族人乃至更多阴灵的希望
背负着重担往前走的滋味,真是谁体会过,谁知道。
可是再心疼,孟显也不能在面上显出分毫。
因为这是孟彰自己择定的道路。
他这样走,他愿意这样走。
孟显作为兄长,即便再心疼,也没有拉着他非让他换一个办法的道理。
他只能看着,只能希望自己可以走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好给幼弟多一点庇护与助力。
“是吧?”孟彰也得意地笑眯了眼,正正巧,将他那眼底涌动的情绪给阻拦住。
“我也觉得我这法子很不错的诶。”孟彰说道这么一句,忽然定住,细看着孟显。
孟显察觉到了一点不妙,面上神色微收“阿彰?”
孟彰静默一瞬,幽幽开口“二兄”
“嗯?”孟显应一声。
“我想起了一个问题。”孟彰道。
孟显心中的不妙越发深重,但他只点头,问“什么问题?”
“阳世天地那些事情,尽是你在做的吗?”
孟显一顿。
孟彰凝望着他,发自灵魂的问题问出,“大兄和阿姐就只看着?”
“呃”孟显有些支吾。
孟彰的声音又更加了几分力道“二兄?”
孟显清了清喉咙“倒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样?”孟彰问。
孟显终于答道“就是,除了我以外,大兄和阿蕴也是做了实事的。”
“就譬如?”孟彰问。
既然已经开口了,孟显也就索性更干脆些。
“就譬如,铜镜的样式和其中的法禁,都是阿蕴在把控的。不得不说,女郎在这方面,就是要比我们这些郎君更为厉害”
说着说着,孟显的话题就带了出去。
孟彰目光盯紧他。
孟显心虚地将话题再带回来。
“大兄则负责将那批铜镜送入市场,为它们造势,让它们成为各位世族子、望族子的心头爱物。”
孟显的声音渐渐低去,直到最后彻底消失。
孟彰静默片刻,问道“二兄,你这样的作为”
“要是传到大兄和阿姐耳朵里去,你猜你会怎么样?”
孟显心跳都给吓停了一瞬。
他将手上的杯盏放下,转而去端了孟彰的那杯来,亲自给孟彰送到了他面前。
“阿彰。”
孟彰看着递送到他眼皮子底下来的杯盏,很有些无言。
“兄弟姐妹之中,是你二兄我与你最为要好的,对吧?”
“阿彰,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二兄落到大兄和阿蕴手里的啊”
“你知道,你二兄我到时候会有多凄惨的是吗?你不会那样狠心的我知道,阿彰,抬抬手吧”
孟彰面上显出了几分无奈。
若不细看他眼底中流转徘徊的笑意的话,倒确实是很像那么一回事。
“二兄啊。”孟彰叹,“你既然都知道,那你为何偏就轻巧将大兄和阿姐出的力都给带了过去呢?”
孟显一噎。
这不是
这不是想要在幼弟面前多添几分光彩吗?
“我没有轻轻巧巧就激昂他们两个出的力给带过去。只是”
只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而已。
孟显抬眼觑了觑孟彰的脸色,面上神色一横,做豁出去状。
“阿彰你就直说了吧!你想要什么?告诉二兄,二兄都能给你!只要你能抬一抬手,别将今日这事告知大兄和阿蕴”
前面半句话说得有多豪横,后面那半句话孟显就说得有多卑微。
孟彰摇摇头,不至于不至于。
孟显见得,先就暗自笑了笑。
他就知道,阿彰他果真是更心疼他的。
“我没有想要什么。”孟彰道,原本还很有些活泛的脸色渐渐低沉下来。
孟显心中隐隐有了些明悟,面上眼底的情绪也在一点点沉凝。
“我只是想”孟彰低低开口。
“想要二兄你替我向阿父阿母道歉。”
果真是为了这件事。
孟显心中沉沉,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替阿彰向阿父阿母道歉
“你觉得,大兄、我和阿蕴折腾的这些事情,瞒不过阿父阿母去?”
孟彰不答,反问他道“难道二兄你觉得能瞒过去?”
静默少顷,孟显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这样任性,带着大兄、二兄你和阿姐都一同为我在这件事情上奔忙”
“就算我等自觉不会有危险,可是阿父阿母他们该会怎样地担心我们啊?”
孟显久久无言。
“不若”他木着脸开口,“你将今日里的这件事告诉大兄和阿蕴吧?”
“嗯?”孟彰一顿,抬眼看着孟显。
孟显却在冲他笑“跟你开玩笑的呢。”
孟彰的脸也有些木。
“这个笑话真是一点都不好笑啊,二兄。”
孟显哈哈大笑出声。
明朗的笑声中,孟彰的脸色也不觉柔和下来。
可他眼底更深处,更多的却还是酸软。
“不用担心这件事。”孟显的手再一次搭上孟彰的脑袋,他用力按了按,“我会跟阿父阿母说的。”
微垂的额发遮挡去了孟彰的双眼。
尤其是孟显现在的这个角度,更看不清孟彰的脸色。
“我可是二兄呢。”孟显道,“至不济”
他停了停,对孟彰笑道“我们上头,也还有大兄在扛着呢。”
“阿父阿母要真是责罚,也必是先找的大兄。大兄他可是全程都在参与的。”
孟彰再开口时候,话语里也终于出现了几分笑意。
“二兄,大兄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孟显却很坦然“知道的啊。”
“大兄他曾经还亲自跟我说过的。说”
“他是长兄,有事都找他,他会扛着。”
孟彰语气有些古怪“包括在阿父阿母面前?”
“呃”孟显顿住,面皮开始挤在了一处,“应该,应该是的吧?”
孟彰用力晃了晃脑袋,将孟显的手从自己头顶上抖落。
“应该?”觑着孟显,孟彰问。
“应该。”孟显道。
“那行。”孟彰索性就不管了,“那事情就都交给你了,二兄。”
“大兄,阿父和阿母那里,都交给你了。”
孟显沉沉点头。
从梦境中醒来时候,孟显还有些愣怔。
听得内室的动静,外间守着的女婢躬身问道“郎君?”
孟显坐直身体,双手用力在自己脸上搓了搓,搓去那些睡意和迟疑。
“我醒了,进来吧。”
洗漱的时候,孟显更还腾出了空当来,叮嘱他身边的女婢道“你去大郎君那里看看,看大郎君此时可得空。”
女婢等了等,果真下一刻她就等到了孟显的话。
“如果大郎君问起你的来意,”孟显看定了她,认真叮嘱她道,“你就说,今日在去往正院之前,我想先见一见他。”
女婢福身一礼,这才退出去了。
待孟显收拾停当,女婢也已经从孟昭那里回来了。
“大郎君怎么说?”见得她,孟显当即就问道。
女婢应道“大郎君说,郎君尽可过去,他现下就很有些空闲。”
孟显松了口气,再不停留,直接迈脚就走。
孟昭果真就在他自己的院子里等着他。
见得他来,孟昭问“到底是什么紧要的事情?”
孟显讨好地笑了笑,同时伸手接过旁边侍婢送来的茶水。
“大兄,是关于阿彰的事情。”
孟昭听得,脸色便有些臭。
“阿彰不是在闭关破境?他什么时候去见的你?昨夜?”
明明都在一个府上,阿彰怎地就总是去见阿显不见他?
果真就是二兄比大兄更亲近呢么?
孟显心里也有些得意,可这回是有求于人,须得让孟昭来为他们这两个不省心的在孟珏和谢娘子跟前支应着
他轻咳一声,低眉顺目地将昨日里的事情给春秋笔法地描述了一遍。
“你是说”孟昭听着,却是微垂了眼睑,细细打量着孟显,“你昨日里做了噩梦,正正让阿彰给撞上了?”
“你心境上,可还有所挂碍?”他问。
孟显笑开“没事了。”
“真无事了?”孟昭问。
孟显只能再给他肯定一回“真没事了。”
孟昭这才有些放松。
“阿显你啊”
太细致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孟显讨好地对孟昭笑了笑“大兄,我知道的,我会多注意着些,必不会出事的。”
孟昭瞪了他一眼“你是真的知道了才好。”
说是这样说的,面上也确实放松了下来,但孟昭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升起一片隐忧。
阿彰天真执拗,自然更叫人多担心几分;可阿显这里也不是就能完全放松下来。
细致的人,除了能捕捉到旁人容易忽略的信息与情绪以外,自己心里也容易积压情绪
孟昭担心的是,孟显心里情绪积压发酵,会在某些关键时候爆发,最后对他造成莫大的伤害。
“大兄。”孟显唤了他一声。
孟昭收敛心神,转眼看去。
“大兄,”孟显在对他说话,“有你、阿蕴和阿彰在呢。”
孟昭顿了顿,才理解孟显的意思。
有他们在,阿显就有支柱,就不会那么容易垮下
“你先前说,是有事要让我帮忙?”孟昭问。
孟显轻咳一声,很有些不好意思。
“说吧。”孟昭倒是比他干脆,只是多少有些无奈罢了,“到底是什么事?”
孟显支吾一阵,才终于开口“就在安阳郡里禁绝五石散这事,阿彰托我们帮他去给阿父阿母道歉。”
孟昭的脸也木了。
孟显小心打量着孟昭的脸色“阿彰说我们瞒不过阿父和阿母,所以他干脆点,先跟阿父阿母道歉。”
而不是等阿父阿母找到他们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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