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然出神片刻,孟彰复又抬起目光,去看那安静躺在手上的《网络》。
“虽然觉得我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可是”孟彰低低道,“我真觉得司马慎的情况,太符合一种情况了。”
孟彰话音落下时候,《网络》上的幻光陡然变化,显出一张页面,页面上满满当当地挂着标签。
穿越、系统、重生、异能、诸天
这页面在孟彰眼前停顿不过几个呼吸,随即,页面上其中一个标签便变化了颜色。
由青转红,格外的显眼。
重生。
除了这一个可能以外,再没有其他的说法能够解释司马慎身上的怪异之处了。
连出身安阳孟氏这样一个三等世族的孟彰自己,都有孟梧这样的孟氏先祖在“照看”着,直到确定他孟氏子的身份以后,才放松了。何况是司马慎这个武帝司马檐的嫡长子,当世大晋阴世皇庭的太子?
能在司马氏一族所有人盯视的目光中全身而退,还不惹他的父母疑心的,就只有他本人,货真价实的本人。
可是
在这方仙神驻世的世界里,似这等真正从时间门长河的彼端回溯到此端的重生,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尤其是只凭司马慎自己的手段和机缘?
这样的猜测不过是刚刚成形,就被孟彰自己挥散了。
不可能!
他今日里已经见过司马慎了。这位怎么看,都不似是能自己握有这份手段的人。
那司马慎确实有近乎殉道一样的决心和勇气,但在这股勇气与决意之外,司马慎却再没有真正强大者的那种绝对把握。
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能够一分不差地兑现这一点,司马慎自己也并不能完全笃定。
他不够自信。
这是借势、借力之人的共通之处,却不会出现在伟力全归己身绝不会被他人虢夺的那些强者身上。
或许司马慎自己没有发现,但孟彰察觉了。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司马慎背后也有人。
一个,又或者是几个。
但再怎么样,也不会是司马慎自己。
确定了这一点以后,那接下来也有一个事情,需要孟彰来拿主意。
面对这一位重生而来的大晋阴世皇庭太子殿下,他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是靠近,是远离旁观,还是敌对?
孟彰心中的天平摇摆片刻,随即就安静下来。
靠近司马慎,从本心而论,他是不愿的。同理,跟司马慎敌对,就暂时他所知所见来说,又太过莽撞无智了。
连旁人背后到底站的是谁、又握有多少底牌这样的信息都不确定,贸贸然就选择敌对,是觉得自己命硬,能随意折腾?
就今日所见的司马慎本人,也还不至于让孟彰厌恶到那种程度。
孟彰快速眨了眨眼睛。
何况,司马慎决意要做的事情,或许未必会完全契合他的心思,但在大方向上,却也是一样的没错。
让司马慎放手去折腾,他能省不少事情,毕竟不仅仅是司马氏这个大晋皇族,就是其他的世家望族,也没有哪个是真的能让孟彰满意的。
别说是满意,就是让他稍微看得过眼去的,也没有几个。
陈留谢氏,确实足够聪明,也足够明白该如何在波云诡谲的局势中保存己身的实力与荣光。但要说合格的帝皇
孟彰摇了摇头。
或许会比司马氏一族好些,但未必不会又是一个隋杨或者是李唐。
而不论从身份还是从意图上来说,司马慎和司马氏,都是很好用的刀。
——特别是在面对诸世家望族的时候。
皇族和世家望族的力量太强了,只会更狠厉地压榨黎民。天下黎民百姓更不能喘息。
所以不论是两方中的哪一边,都不能让他们取得更大的胜机。
最好,是能让他们彼此消耗。但
在他们两方彼此消耗的过程中,被波及、被牵扯进去的,也一样是天下的黎民百姓。
果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亡盛衰之间门,最受伤的永远都是没有反抗能力的黎民。
或许,真正可以托付重任的人,还得从这天下黎民之中挑选。
可,何其艰难?
知识被封锁;层层有形无形的枷锁囚住形体与灵魂;真正的上方阶层,也还有强大的修行者在镇压
孟彰头疼得不行。
想到这里的时候,孟彰自己也不由得失笑。
他如今也不过就是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童,居然也有胆子对着这些高门世家挑肥拣瘦,还妄谈什么合格不合格,什么帝皇不帝皇。
幸而这些想法没有旁人知晓,否则只会是惹人发笑罢了。
还是等他修为境界足够高了,再来想这些事情吧。
但这样自嘲笑着的孟彰,脸上的笑容忽然冻结凝固。
不对
司马慎对他的态度,似乎很不对。
孟彰沉着眉,一遍遍回忆着这一日里司马慎自踏入童子学学舍开始,到被簇拥着离开时候的每一点细节。
越是回想,孟彰的眉关便皱得越紧。
是真的不对。
司马慎对他的态度,很是平常,就像是
只听说过些许基本信息,对他不甚了解的陌生人。
此其一。
其一,司马慎说要“赎罪”时候的决意是真的,没有在弄虚作假。可见那一场五胡乱华的灾祸,还是爆发了。
也就是说,他非但在司马慎这个大晋阴世皇庭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而且原本该要做的事情,也没有任何效果?
或者是有效果,但效果不够?
孟彰一时有些茫然。
是未来的他,不对,是司马慎那个未来的他,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孟彰脑海中有很多疑问,也有很多猜测。它们相互间门打成了一团,搅得孟彰的头隐隐地发胀发痛。
他伸手,在额角上重重地揉了揉。
是他没长成,还是他隐在了幕后,然后在想要做些什么时候,被人阻止了,而他不是对手?
总不可能是他改变了主意,放任事态恶化了吧?
这个想法一出,那只在脸面上盘踞不去的寒意向着整个脑海飞速扩散,将他那许许多多翻滚不休的想法与念头尽数冻结。
不可能!
涌动的怒火如同喷薄的岩浆,将那些寒意尽数冲破!
绝不可能!!
除非
除非,他发现了什么。
等等,孟彰微微乱颤的瞳孔陡然一滞。
五胡乱华,五胡乱华,为什么是乱,而不是侵?
孟彰的手放了下来,抵在扁舟龙骨上,支撑住身体。
为什么是乱,而不是侵?
乱
失却秩序与条理,谓之乱;以假混真、以枝杂本、以旁夹正,以浊破清,谓之乱
为什么是乱,而不是侵?
以外占内,才是侵,就像孟彰所知道的那段最接近他生存时代的惨痛历史。
那是切切实实、毋庸置疑的侵。可是为什么那个世界里,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的学者回顾昔时魏晋时代历史时候,却用了“乱”这一个字?
乱与侵
孟彰一点点整理着自己的心绪,也整理面上的表情。
是不同的。
大不同。
侵,是内外分明。乱,勉强算是内部的事情。
纵然那方世界里,他所在的那个时代已然在这等事情上贯彻融合两字,可若没有相当的前因,也必不可能只用“乱”这一字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孟彰绷紧的身体终于能放松下来了。
再看看吧。
再看看
现在只这般凭空琢磨猜测,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结果的。等他再看看,看看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
孟彰半垂着眼睑,就有些后悔自己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了解得太少了。
是的,不独独前生,孟彰觉得今生他也还有许多欠缺之处。
他还没有愚钝、自大到以为只凭借前世那似是而非的历史,就能够套用到这方世界、这个时代里。
天地都不是同一方天地,大前提先就不一样,还非要生搬硬套,不是愚钝自大又是什么。
孟彰将手上的《网络》抬起,定定看得一眼,便即随手一送。
《网络》从孟彰手中脱出,跌落在湖水中,又轻易越过层层禁制与遮掩,回到了湖中的那三层书楼里。
到这个时候,孟彰大抵也猜到些什么了。
“如果我曾经失败”
“那必定是我太急,步子迈得太大了。”
“不论如何,”孟彰对自己道,“司马慎的出现,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提醒。”
“提醒我”
“应当更细致地审度人心、更深入地探明世情。”
“应当放慢一些脚步,稳稳当当地走过去。”
“也应当不,是一定要掌握更强更高的力量。”
“我原本所以为的那些准备,还远远不够。”
孟彰非但这样警醒着自己,也还将这样的警醒真切地贯彻到日常的修行和学习之中。
非但是童子学里才刚刚认识他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就连自觉对孟彰比较了解的孟庙,也都受到了不少的惊吓。
这日陪着孟彰用过晚膳,孟庙犹疑半饷,终于是试探也似地问孟彰道“阿彰,明日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的吧?”
孟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筷子。
“是休沐日。”
孟庙目光亮了亮,又问“那明日我们要去做什么,你也应是同样记得的吧?”
孟彰站起身来“去拜访陈留谢氏。”
他看向孟庙“庙伯父不必担心,今日从太学里归来时候,我便已经跟谢尚师兄和谢礼同窗说定了。”
孟庙才刚松了口气,又猛然提起心来。
“等等,阿彰你刚才说的是谁来着?”
孟彰很是耐心地跟他重复“师兄谢尚和同窗谢礼。”
孟庙这才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这里怎么还有那位谢礼谢小郎君的事?他不是陈留谢氏嫡支里的小郎君吗?跟谢诚谢郎中不是同一个支系的吧?”
孟彰道“是不同支系,但他今日在学里与我问起这事,我答了,他便说也来凑个趣。”
孟庙眼角有些抽搐,他看着面色平静的孟彰,也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其实想要凑个趣的,不只这位谢礼小郎君吧?”
孟彰不置可否。
“或许吧,但这是我安阳孟氏与陈留谢氏的事情,其他人纵有旁的想法,也都只能作罢。”
谢礼原本就是陈留谢氏的郎君,他凑个热闹不打紧,像王绅、庾筱乃至李睦、明宸、林灵这等小郎君小女郎却是不能的。
他们自己也很清楚,所以连提都没有跟孟彰提起。
孟庙心情尤其的复杂,连他自己都说不出该是欢喜还是惊奇。
孟彰回身问他“庙伯父,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孟庙先是点了点头,再叮嘱他道“既然知晓明日要出门做客,那阿彰你也要注意着些,莫要迟了。”
不是孟庙就非得要提醒孟彰这样一句,实在是孟庙担心如果他不提醒的话,孟彰他修行着修行着,真会误了时辰。
孟彰奇异地看了孟庙一眼。
他真不知道,他在这位伯父眼里,是这样的不靠谱的
孟庙理直气壮地回望他,只问“你这段时间门太过专注于修行与学习了,我担心你忙着忙着就忙混乱了,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孟彰摇头,反驳他道“我这几日虽是比较专心,但也不至于到能忘了原本就定下来的事情啊。”
尤其这一场拜访,还是他们这边先往谢诚谢郎中府上送去拜帖的。
倘若送上拜帖的那一方还会在约定之日迟到或是耽误,那陈留谢氏那边会怎么想?
这样失礼又后患不小的事情,孟彰怎么会做?
“谁知道呢?”孟庙嘟哝了一句,随即又抬起了目光,认真且端肃地看着孟彰,“阿彰,你说实话。”
他道“你这几日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就必定得遇上了什么事情我才会专注于学习与修行吗?”孟彰反问孟庙,“我不一直都不喜欢那些‘热闹’?”
孟庙点了点头“你是。但你不觉得比起往常时候来,这几日的你更过份吗?”
原本那些无可无不可的事情,孟彰也会挑着一些出席的,但现在呢?现在一并都给推拒了。
虽然那些事情都是推给了他,由他来接手。
孟庙不介意接过这些事情,他也已经渐渐习惯了,但是
但是!
“你真的不是遇上了旁的事情?”孟庙有些担心地问。
“是有什么人欺负了你?”
以至于让你都有些着急地、想要去掌握更多的学识与力量?
孟庙不是王绅、庾筱这些与孟彰不甚相熟的童子学小郎君小女郎,只以为孟彰的奋发是因为他与司马慎那日别有协定。
他不是。
孟庙自问是有些了解孟彰的,他还知道孟彰对司马慎的不喜,他压根就不会往那个方向想。
孟彰摇了摇头“没有。”
孟庙只不相信,仍自盯紧了孟彰。
孟彰沉默片刻,到底是开口道“我只是发现,相比起我想要做的那些事情来现在的我成长速度还是太慢了而已。”
孟庙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