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奴婢啊”
听到这样理所当然的答案,看着近在眼前的茫然的双眼,司马慎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眼前一阵模糊。
隐隐约约间,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帝都里的那些魂体残破不堪、留着或深或浅的齿痕的、一眼似乎都看不到头的阴灵们。
彼时,阳世与阴世的帝都皆是一片狼藉破败;彼时,阳世的土地里散落着森森白骨,而阴世的鬼域里则全是孤魂野鬼。
他们茫然地困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在这陌生的阴世里存活下去。
生时,他们成为了异族的食物,死后,他们还是这阴世其他大鬼恶鬼的食物。
因为阳世动乱,生人连自己的衣食甚至生命都无法保证,又拿什么东西来祭祀亡去的先人?
更多老实的百姓在催逼灵魂的、叫人疯狂的饥饿中化作了饿鬼,失去理智地吞吃所有他们见到的东西,活的、死的,能饱肚的、不能饱肚,尽都成了他们的食物。
但即便如此,也仍然无法满足那时刻折磨着灵魂的饥饿,于是他们近乎无意识地撕咬着其他的阴灵、生灵乃至是天地本身。
直到佛家的那位地藏王站出来,划分出饿鬼道,将他们割离于天地其他生灵、阴灵之外,这才勉强让天地安定下来。
那些饿鬼可怖至极,直到后来仍有凶名留存于诸多生灵、阴灵之中,但司马慎每每想起他们,最先浮现在他记忆里的,却是那一双双相似的茫然与无助的眼睛。
看见他的时候,当时一部分还保持着理智的阴灵甚至会对他行礼,怯怯地退出三丈之外后才小声而谦卑地问话。
“殿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殿下,我们可以找到东西吃吗?又或者,能有一块地吗?荒的也行,我会种地”
“有地,就能种庄稼,就能有粮食,就不会饿了”
“现在吗?很饿啊饿得我都想吃了我自己了不过没关系,我还能挨,就是殿下,有地给我吗?我会交税的”
“什么税我都会交,多少我都能交,只要有地给我种我真的,很饿啊”
司马慎甚至亲眼看见过一个饥饿到极致的阴灵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头饿鬼。
在那个阴灵刚刚变成饿鬼时候,那饿鬼看见他的时候,明明都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可不等他这边反击,那饿鬼就急急退走了,并没有对他出手。
直到下一次司马慎再在茫茫饿鬼鬼群中遇见他,那个饿鬼才真正无所顾忌地攻击他
扯着嘴角,司马慎笑了起来。
然而,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笑的什么。或许是自己,或许是这世道,又或许是某些更无形无质却各位牢固的存在。
近侍不明所以,却仍旧很担心。
他上前两步,就要凑到司马慎身边。
“殿下,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
司马慎抬起手,半掩了他自己的表情。
“没有。”
近侍担心地看着他,却也是不敢继续往前了。
许久以后,司马慎才放下手来。
他面上神色已经平静下来。
“你去做事吧,注意小心着些,若实在是瞒不住,被人发现了痕迹,也不怕,只说我想要属于自己的人手就是了。”
顿了顿后,司马慎笑着道“不论是阿父阿母,还是阿爷阿祖,都不会多说什么的。”
不论如何,他都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太子殿下,他有资格在这座帝城里收拢人手。尤其是在他本来想做什么却被人拦下来的当下,他们更是不会多说什么。
“顶多,”司马慎道,“也就是让阿父阿母知道我的不满罢了。”
知道就知道了,他本来就很不满。
近侍担心地细看了司马慎一阵,但等司马慎将话说完,他却也利索地躬身点头,应声“是,我知晓该怎么做了。殿下放心。”
司马慎随意地点了点头。
近侍退去以后,司马慎站在空荡荡的殿宇中央,遥望远方暗沉的天幕。
许久许久以后,才有低低的两句话响起。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
“何况,我还答应了你的”
回到孟府之后,简单说过几句话的孟庙识趣离开,将更多的空间留给孟彰自己。
孟彰用过饭食后,便转身入了月下湖这方修行阴域之中。
几天发生的事情其实并不多,但桩桩件件,却都蕴含了庞大的信息量。
孟彰需要梳理一二,同样的,他也需要想明白,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毕竟就当前所见,这方天地,不论是阳世还是阴世,显然都不会很太平。
因阳世大晋皇庭如今的朝政格局,大晋司马氏一族内部的纷争必然掀起一番浪潮。
但这大晋司马氏一族内部的纷争,只是时势明面上的那一片汹涌而已,在这一片浪潮之下,还隐着诸世家高门跟大晋司马氏皇族的角力。
在大晋之外,又有胡蛮隐伏。
这还仅仅只是时势上的变局,在无形却有质的文明上,大晋本土的儒、道也即将面临一个强大的对手——佛。
文明与信仰上的争峙与角力,未必就比时势上的斗争安稳多少。
还有
见到《佛说阿弥陀经》的孟彰,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个也很重要的问题。
——如果佛门也必将登上历史舞台的话,那么阴世天地里,是不是也一定会出现轮回?
佛门的六道轮回与道门的五道轮回
如果真是这样的,佛门与道门、儒门之间的争斗,只怕会比他早先预想的,还要来得凶险激烈,也更容不得各方退让。
而他呢?作为被太学诸位博士先生看好、被认为天资卓绝的他呢?
他会怎么选择?他能怎么选择?
怔然许久,孟彰陡然惊醒,随后便失笑起来。
他抬起手,支撑住额角,很有几分自嘲的无奈。
他竟是傻了。
这是一个修行的盛世,是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是至强者一言便可镇压大千的世界。
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那么必是那个人不够强。
如果他够强,那就没有人能够扭曲他的意志,也绝没有人胆敢悖逆他的意愿!
“所以”看着跳出水面嬉闹的银鱼,孟彰笑了起来,“还是修行吧。”
“如果他们说的、我自己所察知的资质真的是那般优异的话,”孟彰低低道,告诉自己,也告诉这些银鱼,“那我的成长速度,理应能够将那一切纷乱都甩在背后。”
银鱼们跌落在湖水里,甩着尾巴泄力的时候,还不忘奇异地回头看孟彰。
孟彰笑了起来“看来,你们现在还是不懂。”
孟彰睡了过去,直接出现在湖上书楼那方根本梦境之中。
他抬手一招,《华夏成语故事》和《网络》从藏书楼中一前一后飞出,在他身前悬停。
孟彰先将《华夏成语故事》摘了下来。
《华夏成语故事》里的内容没有多少变化,仍是孟彰封装以前的模样,但书籍内中,却似乎在隐隐酝酿着什么。
孟彰的手抚过书脊,微微感知一阵,却也没有任何结果。
“还是太模糊了,得再积蓄得更多些才能变得清晰”
但这完全不妨碍孟彰借用《华夏成语故事》来继续遮掩他那一身正在快速变得浓厚的文运。
再一次确定过他自己一身文运的情况后,孟彰低低谢了一声,放开了《华夏成语故事》。
《华夏成语故事》一阵轻鸣,复又飞向了湖上书楼那第三层的书架中。
孟彰远远看着,待《华夏成语故事》安稳在书架上落定,他才又抬手,摘下身前仍自悬浮着的《网络》。
与其说《网络》是纸质书籍,倒不如说它是一捧汇聚的光。
无穷的信息在光中碰撞、交汇,时而幻化七彩,时而勾勒出一个人影,时而又演化出一方世界。
它无定,也变幻万方。
但当孟彰的手触碰到这一捧光,它却又自发延伸、拉薄,化作一片光幕来。
光幕之上,一行行文字快速滑动。
孟彰的手指在光幕上一点,于是那行文字便从湛青色变做了鲜红色。下一瞬,这光幕更是往下滑动,显化出更多的文字内容。
这一幕幕,都仿似回到了孟彰的前生。而他正捧着手机,百无聊赖又兴致勃勃地沉浸在文字所构筑的快意恩仇的世界里。
凝望着这一片光幕,孟彰笑了起来。
他手指合拢,好不眷恋地在光幕表面一抹而过,于是那片光幕里的文字快速退去,复又回到了光幕最初落在他手里时候的模样。
像极了孟彰前生退出层层网页,回到手机桌面时候的模样。
那一瞬间,孟彰不自觉地生出了些留恋。
但很快,他又将那一丝犹疑抹去。
《网络》静静地停在孟彰的手中。
孟彰将《网络》往上一抛,同时心念变动。
那光团一样的《网络》顿时光芒大盛,瑰丽的、流转的光芒带着磅礴的信息,落向孟彰。
孟彰抢先一步闭上了眼睛,避免了这片光芒对眼睛的过度刺激。
光芒落在孟彰身上,不过闪得一闪,便快速收敛,贴着孟彰的身体隐没不见。
做完这一切以后,《网络》便像是耗尽了能量的灯盏一样地一闪一闪。
孟彰睁开眼睛,将《网络》拿在手里。
孟彰曾经也是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的意气少年,所以当时网络上的许多,他都翻看过。
但问题是,孟彰所看的那些网络都太长了,动辄数百万字,相互之间又多有类同,要孟彰将这些网络完整地从记忆里扒拉出来
现在的他做不到,得等以后。
所以这部《网络》其实很不完整,而除了缺失的绝大部分内容以外,其中的故事情节还多有杂乱、歪曲。张冠李戴这种事情更是处处皆是。
这样的《网络》,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加强了它本身的扭曲与遮掩能力,但实际上却折损了它的本源,使得《网络》的威能大幅度削减。
看着这团光,孟彰轻轻叹了一声,道“且再等等吧。”
等到他修为一步步抬升,找回更多被遗忘的记忆,这本《网络》自然也能够复还它本来面目,绽放出属于它的光彩。
忽然,孟彰笑了起来。
“这样算起来的话,你或许就是那种随着我的修为抬升蜕变的成长型宝贝?”
《网络》的光芒渐渐收敛,终于稳定下来。
孟彰自顾自笑了一阵,又将《网络》往前方一送。
《网络》飞出一段距离后,无视湖水,直接投向被层层遮掩起来的那座湖中书楼里。
孟彰看了一阵,确定那《网络》回到书楼的书架上后,便也转身离开了根本梦境世界。
他睁开眼睛时候,头上的苍蓝阴月已经攀至中天。
孟彰只看了一眼,便又垂落眼睑,自然沉定心神。
又是一方梦境在孟彰心神层面展开。那一方梦境里,有皎洁的阴月、满湖的青莲和湖中热闹的黑鱼。
孟彰心神不动,默然将魂体中流淌的纯净精元炼化元气,引入心神中的这一方修行梦境之中。
随着孟彰的元气注入,幻影一半的修行梦境,似乎也渐渐生出了些莫名的变化。
那是属于真实的气息。
不过或许是因为孟彰引入的精气太过稀少的缘故,这缕真实的气息稀薄到几若不存。
孟彰也察觉到了。
但他半点不急,犹自稳持心神,有条不紊地将精元炼化成精气。
一夜修行,孟彰从修行梦境之中脱出时候,心神很有些倦怠。
他也不理会旁的事情,就在白莲莲台上睡了过去。
若无意外,孟彰再醒来时候,必是他心神饱足的时候。但这一次,还没等孟彰睡饱,就被一阵海浪的声音从酣睡中唤醒。
孟彰皱了皱眉头,却很快意识到了这一阵海浪声音的来历。
是小海螺。
重重闭了闭眼睛,孟彰坐直了身体。同时,小海螺也直接落在他的手里。
“杨三哥?”
送入一缕心念,孟彰问道。
小海螺那边很快传来了杨三童的声音。
“是我。”大抵杨三童也听出了孟彰声音中未曾完全褪去的倦色,他不觉有些愧疚,“我打扰到你了?”
孟彰摇头“无事。”
他也算比较清楚杨三童,知晓若不是真的有事,杨三童就算想跟他联络,也必会着意挑拣一下时间。
杨三童很有分寸的,即便他夭亡的时候年岁也没有太大。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孟彰直接问道。
听得孟彰的问题,杨三童一整面容,回答他道“是我们听到了些消息,想要先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些准备。”
孟彰微微点头,又更打点起精神。
“你说。”
杨三童直接道“先前我们众兄弟姐妹和阿母分散四方,寻找更多的帮手。虽然暂时还没有太多的进展,但我们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有许多人都对彰阿弟你很感兴趣,她们说,如果是彰阿弟你的话,她们不介意邀你上门做客。”
孟彰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她们?是白娘子联络的人?”
杨三童点头“是。”
孟彰稍稍沉吟一阵,不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