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敲定最终人选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郡城隍府正院。
好不容易从那些帖子、礼单中逃出的俑人梧停住手上动作,沉吟着道“阿庙?”
有了早先时候孟彰的铺垫,俑人梧果真完全没有生气。
“阿庙,也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来孟庙出身宗房,一直以来也帮着孟椿调理族中事务。
仅就对族中各房各家的了解来说,他这一支脉里的这些郎君们,还真没有一个能跟他比较的。
二来孟庙是孟椿的子息,在宗房里的身份也比较贵重。
选定他,也是跟宗房一脉示好,同时结交宗房人脉。
比之先前孟彰在正院看见他时候脸色还要来得倦怠的孟棕听见这话,心里也先就为孟彰松了一口气。
管各房的郎君到底都有些什么意见,只要郎主没有别的话,他们这一支脉里就再不会有谁能在小郎君的事情上指手划脚。
何况,郎主都已经令他将各房郎君的名录挪到那本簿册的前列了,小郎君还是没选中他们。
那还有什么话说?!
庙郎君……
哪怕在他看来,他也觉得苗郎君合适。
倒是他们支脉里的各房郎君,居然还想着借辈分在小郎君面前占去些便宜,这可真是……
俑人梧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打断了孟彰的思绪。
“……既然阿彰已经敲定了人选,你便将话传过去吧,好让阿庙也先做好准备。”
孟棕连忙打点精神,应了一声“是,郎主。”
“嗯。”俑人梧先应了一声,然后又留神打量孟棕。
孟棕站在原地,垂手低头,很是恭顺。
“阿棕,你要是真的累了,便也去歇歇,手上的那些东西暂时往下分一分也不打紧。”
孟棕连忙摇头“郎主,仆不过是来来回回地多跑了几趟而已,就这点事情,还比不上当年行军杀敌时候。仆不……”
“唉。”俑人梧叹了一声,“我也不是就要让你放下手里的事情去养老。只不过今日里的事情确实多,我如今能歇一歇,你却还得守在我前头。”
孟棕张张嘴,却不敢说话,只等着俑人梧先将话说完。
“今日你我忙活这半日,也不过是勉强将今日里的事情给料理罢了。明日呢?明日我是没什么事了,但你呢?阿彰要随阿庙行走各家,必不可能两手空空、一无所知的上门。你得帮着他准备……”
“你接下来的半个月怕是都不能清闲。”
“然后呢?”俑人梧顿了顿,“然后阿彰又差不多得出发去往洛阳了,他的行装和随行人员,也都得你来安排吧?”
“再有,阿彰到了洛阳那边,跟现在立府洛阳那边的几家也必是要有所来往的吧,这也得你来帮着准备……”
俑人梧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看向孟棕“只这一番盘算计较下来,我都要怀疑你到底是我的管家,还是他的管家了,怎地他的事情都得你来帮着料理?!”
听佣人梧数落一大通,孟棕也只是稍稍放松,并未为此骄傲自得。
“仆自然是郎主的管家。”他道,神色谦和忠耿,“是郎主看重小郎君,不希望小郎君为这些琐事烦扰,又怕小郎君身边的侍仆处事不够周全,出了纰漏怠慢小郎君,方才由仆接手小郎君的事情了而已……”
俑人梧摇摇头“待阿彰他挑出了他的管家,你再将他带在身边教一教,便把那一应事情都丢给他们吧。”
孟棕先是有些惊讶,随后便开始仔细沉吟,但最后他还是问道“郎主,真的就将小郎君的事情给交出去?”
俑人梧笑了。
“麒麟子,麒麟子……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怎么可能被人拿捏住呢?”
“可是!”孟棕下意识反驳,待他反应过来后,连忙闭紧了嘴。
俑人梧仍是笑着,他将手中杯盏举起,啜饮着杯中凝脂一般的酒液。
“再是先祖,再是前辈,那又如何?终究不是他自己。”
“我若是不能及时脱开手去,只怕就要被这只幼虎给伤了。”
孟棕皱紧了眉头,不知道俑人梧这番感触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郎君一贯孝顺,郎主何以……”
俑人梧将嘴里的酒液咽下去,摇了摇头。
“阿彰他确实也是挺孝顺的。”
不论是与他意见相左的事情,还是孟彰自己不太喜欢的事情,孟彰都在尽力与他沟通,希望能达成一致,调和双方……
任是谁来,都不能说孟彰不孝顺!
“阿棕,昨夜里阿彰跟我说他不喜欢。”
孟棕才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关又陡然挤压在一处,似深谷,似峰峦。
不喜欢……
对某些事情不赞同、别有想法,这些其实都是寻常。
世上诸事,因各人想法不同、认知不同、学识不同、眼界不同,便有不同的判断,再有不同的处理方式。真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但喜欢不喜欢不同。
它更主观,也更唯心。
对于绝大多数寻常人来说,喜欢与不喜欢是可以被人影响的,也是可以轻易改变的,或许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可孟彰……
他们郡城隍府上的这位小郎君,却不是那些寻常人。
尤其他还跟郎主说了。
显见,这件事情远不是小郎君随口一提那般简单。
他是认真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孟棕,很快就舒展了眉峰,笑着拱手与俑人梧深深一拜。
“仆恭喜郎主。”
虽然郎主现下神色看着平淡,或许也会有更多的想法和计较,但……
他必定也是高兴的。
小郎君能跟他袒露自己的喜恶,而不是似其他后辈对上长辈一样将来自长辈的训导全盘照收,本身就是小郎君亲近郎主的一种表现。
俑人梧笑了出来,原本还很是凝重的神色一下子便也转了晴。
“果真还是你知道我。”
孟棕笑着低头。
俑人梧重又将杯盏抵到唇边,一口饮尽杯中酒液。
待他将杯盏放下,他道“接下来那些事情的分寸,你便仔细斟酌着处理吧。”
“别太勉强了阿彰。”俑人梧最后叮嘱道。
孟棕没有抬头去细看俑人梧的面色,低眉顺眼地应声。
“郎主放心,仆知晓该怎么做了。”
“嗯。”俑人梧应得一声。
孟棕复又对俑人梧一拱手,退出了书房。他得往孟椿府上走一趟,将孟彰定下的人选先跟孟椿说了,然后才会通知到孟庙这个正主。
但事实上,已经不需要他再往孟庙府上多跑一趟了。
——他在孟椿府上见到了孟庙。
“你是说,”孟椿问,“阿彰要请阿庙领他熟悉族里各支各房?”
坐在孟椿下手的孟庙神色也是肉眼可见的激动。
孟棕笑着回答道“是呢,小郎君已经拿定主意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太打扰了庙郎君。”
说是这样说的,但孟棕也真不担心事情在孟庙这里还会有别的答案。
要真有,孟庙的名录也不会出现在那本簿册之上不是?
孟椿矜持地沉吟少顷,看向下手坐着的孟庙,问“阿庙,你认为呢?”
孟庙此时已经平复了心情,他站起身来,对主位上的孟椿拱手一揖。
“阿彰是我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是我安阳孟氏未来兴旺鼎盛的希望,我安阳孟氏上下,正应当为阿彰铺平道路,如今不过是着我领阿彰熟悉族里上下而已,谈何打扰?!”
孟棕深知,这就是孟庙在跟他背后的俑人梧表明态度和立场了。
他先是感激地笑了笑,随后又连连摆手,代表孟彰谦虚几句并真诚地恭维过孟庙方才作罢。
孟庙含笑听着,态度也很是温和。
待到孟棕停下来,他方才道“因我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郎君女郎着实不少,支系房室也多,一门一户地拜访过去是不太可能的,阿彰料想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他停住话头,思量过一阵,问“不知道阿彰那里有没有更具体的章程呢?或者说,暂时还是只有这么一个决定?”
孟棕抬眼,仔细看孟庙。
孟庙的神色认真,似乎真的很为这个问题发愁。
但孟棕知道,孟庙其实是想要更多在孟彰面前露面的机会。
若不然,孟庙要怎么跟孟彰联络感情,又要怎么跟孟彰展示他的能耐?
孟棕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孟椿的动静,孟椿却只是笑看着,并不说话,俨然已经将这一系列的事情都交给了孟庙。
孟棕垂落眼睑又抬起。
“小郎君那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仆出来之前都未曾得到消息,是以……”
“仆不敢给庙郎君答复。”孟棕拱手弯腰,面带愧疚。
孟庙有些失望,也很有些为难“这……”
但很快,他面上的失望与为难就一扫而空了,因为他听到了孟棕的提议。
“庙郎君如果真的为难的话,不妨随仆亲自回府跑一趟去问问小郎君。或许能顺道将其中诸事的章程给整理出来呢?”
“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孟庙笑着点头,不过他另又问道,“我看这几日郡城隍府上都忙得很,我直接跟你去找阿彰的话,会不会太打扰了他?”
孟棕摇摇头,更似乎是想到了旁的什么事情,面上原本只是客气的笑容就深了许多。
“庙郎君的到访,或许正好解救了我们小郎君呢!”
这一下,不仅仅是孟庙,就连旁边一直旁观的孟椿面上都显出了几分奇异。
“哦?”孟庙偏头看向孟椿,发出了一声询问的单音。
解救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啊。
孟棕摇摇头,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
“我们郎主说,昨日里小郎君跟他说不喜欢这些事情了。”他道,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上头孟椿、孟庙两人微微变化的神色,“今日晨早小郎君来正院拜见郎主的时候,看见了仆等送来的各色帖子……”
孟棕摇了摇头,虽没有继续说道下去,可他的脸色却已经将一切都说了。
孟椿、孟庙两人沉默得一瞬。
“阿彰不喜欢啊……”孟椿叹了一声,“这可不是小事。”
孟棕跟着点头,脸色也有些苦恼“可不是,我们郎主当时脸色都变了。”
孟椿反而更担心了,他连声问道“那阿彰呢?阿彰可有跟他拗?”
孟棕摇摇头“这事……仆不知。”
他很快又补充道“不过据郎主说,那都是昨夜里的事情了。今日晨早小郎君去往正院拜见郎主的时候,仆瞧着跟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孟椿也好,孟庙也罢,都很灵醒地无视了孟棕话语里的那句“据郎主说”……
笑话,孟棕生前就是孟梧的忠仆,跟着他一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落入阴世后又随他征战四方,最后更帮助他镇守安阳郡这一方地界。
若没有孟梧示意,似这等私密之事,孟棕会这么轻易就给他们说了?
孟椿、孟庙的脸色也随之放松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毕竟是血亲的祖孙俩,若他们两人真的非要跟彼此较劲,那就不太好了……”
孟庙的道行到底是比孟椿差了不少。
单从孟椿面上看来,他俨然就是只担心孟梧、孟彰这一对祖孙的关系,可孟庙的话,却是多少夹杂了些旁的更为微妙的东西。
孟棕也陪着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孟庙面上的破绽。
孟椿看了孟庙一眼,索性接管了话题。
“看来阿梧到底是更疼阿彰的啊……”他叹了一声。
孟棕也是一叹,却道“也是小郎君孝顺。”
孟椿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细问道“所以你过来的时候,阿梧到底是怎么说的?”
孟棕一整面色,严肃且恭敬地将孟梧的话给复述了一遍,然后道“郎主的意思是……”
他向另一侧的孟庙一拱手,深拜下去。
“在这些事情上,怕是得要庙郎君多担待些。”
孟庙压下眼底的喜色,也郑重地站起身来,向着郡城隍府的位置深揖一礼。
“请梧祖放心,庙必定不负所托!”
孟棕脸色放松了许多。
待孟棕退了出去由孟械陪着稍作歇息,孟庙看向上首的孟椿,压抑许久的激动、欢喜流泻了满面。
“阿祖!”
孟椿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却也是笑着对他道“阿彰既是不耐烦这些事情,又在族里挑中了你,那便是你的机会。”
“难得阿梧也没出手干涉,你得多多谨慎多多用心才是。”
孟庙重重点头。
但在他退出去找孟棕,要跟着他一同去郡城隍府的时候,孟庙还是没按捺住心头的疑惑。
“阿祖,梧祖这次能轻易抬手让这件事落到我们宗房,是不是还有别的缘由?”
孟椿也是一阵沉吟。
少顷后他摇头“不论是因为权衡,还是为了族里,又或者还有阿彰允诺了别的什么的缘故在里头,这都是阿梧的事情,是他们那一支系的事情,跟我们宗房不大相干。”
“我们只需等着就是了。”
孟庙听着,缓慢地点了点头。
孟椿看出他心里的期望,便看定了他,唤道“阿庙。”
孟椿的声音只是平常,并不见多少严厉,但孟庙却是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
他坐直了身体,低下头恭顺应声“阿祖。”
孟椿深深凝望着他,直到孟庙的脸色隐隐发白,他才稍稍柔和了目光。
“阿庙,你需得记住,我们是宗房但却不仅仅只是宗房。这中间的分寸需要小心拿捏,否则的话……”
是宗房但却不仅仅只是宗房,孟椿的这句话说得很是奇怪,但孟庙完全能够领会他的意思。
是宗房,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是宗房的主事人。或许孟庙不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里的宗子,但在宗子还于阳世存活的情况下,他在阴世宗房里的话语权仅此于孟椿,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主事人。
不仅仅只是宗房,意思也同样明白。孟椿是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孟庙在阴世安阳孟氏族里也执掌极重极紧要的一部分族务,所以哪怕是孟庙,他也算是安阳孟氏族里的主权人之一。
同时具备着这两重身份的他们,不能不考虑宗房的利益,但也不能只考虑宗房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