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其实还是上一个话题“寻人帮忙搭一把手”的延续。又或者说,是更进一步。
单单只是寻人帮忙搭一把手的话,那么主理这些人情来往的事情的,仍然是孟彰自己。他找来帮忙的不过是帮着处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而已,碰上稍为有一点份量的人,也仍旧得孟彰自己来出面打交道。
可是将“移交”就不同了。
孟彰将人际来往的事情移交出去,那么除了份量极重的人、到了某个关键等级的事情外,其他的鸡毛蒜皮、随随便便、一般重要、比较重要、相当重要这种等级的事情,就都不会拿到孟彰面前来烦他。
换一句更简单的话来说,那就是……
孟彰想要给自己找一个人际关系方面的代理人。
“原来是这样……”俑人梧沉吟了起来。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不过阿彰……”
“你就算是要将那些你不喜欢的事情移交出去,也必须得是在你真正熟悉了我安阳孟氏之后,你可懂?”
孟彰神色也明显地放松了许多。
他白惨惨的面色开始泛上血色,厚重的病气也褪去大半,只余下薄薄的一层。
他点头“孙儿明白的。”
不论孟彰最后有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代理人,也不论孟彰最后给他自己找的代理人到底是谁、能力如何,如果孟彰自己不熟悉安阳孟氏,也总是会留有隐患。
这是事实,但同时,这也是俑人梧需要让孟彰这样认为的。
因为如果孟彰不够熟悉安阳孟氏,损失更大的,绝对不是还会继续往前、往上走的孟彰,而是体量更庞大、脚步也更缓慢的安阳孟氏。
孟彰不够熟悉安阳孟氏,安阳孟氏决定向他倾斜的资源难道就会缩减么?
不会。
但孟彰如果不够熟悉安阳孟氏,跟安阳孟氏里的族人没有足够的交流、积累不下足够的情分,待到有朝一日安阳孟氏真的消耗完了他们在孟彰那里的所有情分以后,安阳孟氏就不会再从孟彰那里得到除了安稳生存以外的更多保护了。
俑人梧看孟彰再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便对他点点头,示意他道“你去吧。”
孟彰又是一礼,转身往外走。
“阿彰,我早就告诉你,我也不是可以尽信的……”
孟彰抬脚走过门槛的时候,俑人梧带着复杂心绪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随着夜风飘飘荡荡转落,在孟彰耳边徘徊不去。
孟彰脚步一顿,整个人就停在了屋檐下。
屋外夜幕黑沉,夜风薄凉,浸得人心似乎也是凉的。
“阿祖,”孟彰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天幕上方寥寥的星点,“孙儿并没有失望。”
因为本来也没有过那样一种奢望。
俑人梧目光也是停住,许久没有从屋檐下背光的那道小小身影上移开。
他似乎是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了。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似乎是有些好笑,又似乎是有些动容。
孟彰笑了笑,仍旧不回头,而是抬脚往前走。
他走下台阶,穿过中庭,一直回到内室。
青萝领着人伺候孟彰梳洗过,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孟彰自己一人。
孟彰取出玉环,踏入了月下湖所在的那方修行阴域中。
月下湖里,阴月苍蓝寒凉,湖水静默无声。
孟彰走下湖岸,走上湖面,一直来到了那株四品白莲处。
他在那株四品白莲莲台上坐下了。
莲台初初也有些冷,但坐得一阵后,它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暖意。
孟彰静静看着面前平静微凉的湖水半饷,忽然伸出手去,在莲台前方的湖水里插了插。
有什么同样微凉的东西在他指尖滑过。
那是一条银鱼。
孟彰在莲台上坐着修行了这么大半个月,这些湖里生长着的银鱼似乎也终于习惯了他的存在,敢于靠近他所在的这一处莲台了。
银鱼在孟彰手边一掌处的位置回身,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在观察。
孟彰的手指并没有追上去,依旧停在湖水里。
银鱼终于放下心来,它一个摆尾,竟是又游了回来,在孟彰手掌前后左右的湖水里玩闹嬉戏,偶尔还轻轻地撞一撞孟彰的手掌,俨然将孟彰的手掌也给当作了某种浮叶。
孟彰稀奇地看了一阵,终于抿着唇,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来。
这个笑容很小、很淡,隐在月光、水光里几乎都要消失,但却是孟彰从见过俑人梧、孟椿以来,最真的一个笑容了。
得孟椿这位安阳孟氏在阴世的当代族长亲口承认“麒麟子”身份、如他离开这片阴域时候所想那样将身上文运汇聚的事情解释过去……
安阳孟氏一族、孟椿、俑人梧等等的反应全都没有出乎他最初的意料,他顺利达成了他所有的计划,可饶是如此,也未见得就比他这一刻的心情来得愉快。
只可惜,除了这月、这湖、这薄雾、这莲台并这银鱼,竟是再无人得缘一窥。
孟彰收回手。
那银鱼似乎还有些不舍,竟然在孟彰的手指完全离开湖水以后一个摆尾,跳出水面追上来。
孟彰的手便也停在了水面一寸处,直到银鱼又一次不轻不重地撞了上来,他才将手指收回。
银鱼跌落湖水里,借着湖水减了冲势才有是一个摆尾,转身看向莲台上的孟彰。
孟彰却已然抬头,看向了天穹处洒落月华的苍蓝阴月。
“谢谢你。”他收回目光,对湖里的那尾银鱼道,“但我不能再跟你玩了,我要开始修行了。”
他话说完,还对银鱼点了点头,充作告别。
银鱼却似乎听懂了,深深看莲台上的孟彰一眼,一个摆尾,没入湖水中消失不见。
孟彰一笑,低头拭去手掌上的痕迹,便就将手帕收起。
他垂落眼睑,心神内敛,观想天上那一轮阴月。
带着湖水气息的晚风在他身边转过,却被他规律的呼吸捕捉,便也和那些同样被汇聚过来的诸天地气一样,灌入孟彰的魂体中,又被魂体里静默安然的意念炼化,合入那流转的精元里一道汇入孟彰丹田处。
孟彰不知不觉间,竟也沉入了梦境之中。
那梦境里,有浩茫天穹,有皎白银月,有月下微波的湖,也有连绵铺了半个湖面的莲,有湖中央处静静卧水的四品青莲,有湖里嬉戏玩乐的黑鱼……
如果说孟彰所在这一方修行阴域中的种种皆是阴属的话,那么孟彰梦里的那些,月和湖也好,莲和鱼也罢,就都是阳属的。
它们不该出现在这阴世里。
孟彰在梦境世界里醒了。
他立在湖岸处,就像是他第一日踏入月下湖那方修行阴域时候的那样。
抬头看看天穹,看看那天穹上几乎夺尽一切华彩的银月,又看看身前的湖,看看那湖上的莲、湖里的鱼,看看那湖对面更远处连绵一片的山峦,孟彰没有任何动作。
无他,只因他清楚地知道……
眼前这一切尽是虚妄。
眼前这一切比纸薄、比光轻。
眼前这一切支撑不了他的任何动作。
他但凡有一点大的动作,这个梦境就破碎了。
孟彰静默片刻,直接就原地坐了下来。
他手结法印,眼睑垂落,观想明月……
于梦中修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旁人孟彰是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
最初的时候只有一片空茫,不论是天地,还是他的魂体内部,全都没有动静,就似孟彰只是在那里空坐一样。
但他也不急,只收束心念,观想明月。
渐渐地,他似乎感应到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精元。
它似乎与孟彰隔着一整个世界,哪怕它是那样的熟悉,完全就是孟彰一点点孕养而成的精元。
孟彰仍然不急,心湖未有半点波澜。
到他从梦中醒来,月下湖里原本高悬于天穹上的阴月已经落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阴日。
孟彰只往外间看得一眼,便即内感自身。
“养精完满,只差一线,就可以开始正式炼精了……”
想到昨日里的那个梦境,孟彰心头升起了一种明悟。
阳属的月下湖算是孟彰修行进度的映照。
它与孟彰的那个湖中书楼的根本梦境世界是不同的,湖中书楼那个根本梦境世界是孟彰修行的果。
他修行上、生活上、学习上的所有一切收获,都将会出现在那方根本梦境世界里。
而那个阳属的月下湖,它则代表着孟彰的修行进度。
就似昨日里它的出现,就是因为孟彰他修行突破,养精完满。
等孟彰将自己养出的精元充入那方阳属月下湖的梦境世界里,将它凝实的时候,孟彰炼精境界的修行就也基本完满,可以试着开始化气了……
在莲台上站起身来,孟彰好心情地大大抻了一个懒腰。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今天阴日高照,风微而暖,天气真的很不错了。
孟彰从白莲莲台上走下,走过平静的湖面。
“还是快些出去吧,不然回头还真不好交代……”
听得内室里的动静,早已在外间等候多时的青萝连忙看了一眼旁边。
捧着衣案的婢女连忙低了低头。
“可都准备好了?”
一众婢女尽数低低应声“都准备好了。”
青萝再仔细看过这些婢女手里捧着的案台匣子,终于稍稍放松。
“那就行。今日小郎君必会很忙,但不论如何,小郎君的服饰、冠带都绝不能出错,你们该知晓……”
“小郎君身上的服饰、冠带出了问题,小郎君都不会如何,但我们就不定了。”
“我想,你们应也不希望再死一次的吧。”
在青萝身后列成一行的各位女婢尽皆脸色一敛。
“姐姐放心。”
青萝不置可否,又细听了一下内室的动静后,便领着人站到了门帘边上。
她才刚刚站定,内室里就传来了声音。
“青萝吗?”是孟彰,“进来吧。”
青萝应了一声,领着一群女婢走了进去。
内室本就相对狭小,再挤了这么一群人,更是显得逼窄,但饶是如此,这些女婢们也都只在孟彰几步以外站着,不敢太靠近孟彰。
孟彰抬眼往门帘那边看,果然就看见门帘外头还排着几个人。
一眼看过那些女婢手上捧着的托盘中盛着的衣服和冠带,孟彰走了两步,直接站到内室中央。
他打开手“还是由你们来吧,这样快些。”
这些衣裳、冠带之繁复华丽,远胜于孟彰此前所见,就连阳世时候他的嫡亲兄长,也没有穿戴过这样繁复华丽的衣装。
真要让孟彰自己穿戴,不说要花费上多少时间,能不能穿好都还得两说。
青萝笑着道“多谢小郎君体恤。”
都不需要她目光示意,旁边便又有几个空着手的女婢走出来,各自从旁边同伴托着的盘案上取下东西。
襦、裤、大袖飘飘的长衫……
待到衣装穿好,又有女婢拿着牛角梳走出。她先与孟彰一礼,便站到了孟彰背后,伸手去结开孟彰头上扎着的发鬏。
孟彰毕竟幼年夭折,又是病夭而亡的,身体实在不好,这发质、发量就更不能看。
“再怎么折腾都是那样的,”孟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就只尽力给梳两个总角就行。”
女婢原本还想着再找一找办法,这会儿听得孟彰的吩咐,看了孟彰一眼,索性就不挣扎了,莹白修长的手指拿着牛角梳快速滑过几下,就将孟彰的头发给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紧接着,两个用发带绑起来的总角也就梳好了。
女婢福身一礼,往后边退去。
孟彰朝镜子里的自己看去。
小小儿郎头扎总角,身穿宽袖长衫,下着黑色长裤,脚踩一双雪白短靴……
虽处处不见奢华,却有隐隐华彩相随。
就像薄云随着皎月,又像薄光映着宝珠。
孟彰不由暗叹这真就是低调到极致的奢华了。
饶是跟随在孟彰身侧已有些时日的青萝,也缓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她眼角余光瞥见那些尚且昏昏然的女婢,心下暗叹,便就低下头去,唤道“小郎君。”
这一声称呼,打破了一室的静寂,也唤醒了那些女婢。
一众女婢连忙压下视线,不敢多看。
孟彰知晓青萝的用意,也不介意,只点头问道“阿祖可还在玉润院里?”
青萝回答道“郎主今日晨早就回正院那边去了,临走时候吩咐仆告知小郎君,请小郎君也往正院里去。”
孟彰沉默一瞬,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那些垂首站着、极力压低存在感的女婢。
“今日里……府上的情况如何?”
虽然孟彰没有特别指明,但青萝还是听明白了孟彰真正想问的问题。
“从今日天光破晓开始,门房那边就忙活了起来。”她想了想,补充了一下语言,“很忙,忙到棕管家接连往门房那边调了几批人。一批更比一批多,但也只能算是勉强支应。”
“是谁送来的?”孟彰顿了顿,问道。
青萝回答道“是各府里的郎君、女郎亲送过来的。”
孟彰一时沉默下来。
哪怕他早有猜测,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过分。
送一张拜帖而已,只叫各家府上的管家走一趟不就行了?除非那些处境相对穷困,没能在府里养出一个管家的,那倒是可以理解。
但都是各府里的郎君、女郎亲自跑郡城隍府里来送拜帖……
这就离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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