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你给我们准备的就只有这一部吗?”杨三童抢先开口,目光中满是期待。
孟彰摇头“自然不是。”
又是一部部的书籍分落在鬼母白氏及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面前。
却是《阴世杂记》这些孟氏一族为自家小儿郎准备的普及书籍。
看见这些书籍,鬼母白氏和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面上的期待就淡了些。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鬼童胎灵一时未动,各自拿眼角余光瞥着旁边的同伴。
孟彰神色不动,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原地,一点都不见担忧。
到底是鬼母白氏先自伸出手去,将《阴世杂记》拿了过来。
书页翻动的声响本是极为细微,但此刻却显得尤为响亮。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目光最后在孟彰身上转过一圈,亦没有干坐到底,各自伸手去将《阴世杂记》这些书籍取了下来。
但随着书页一页一页地翻过,一部一部书籍被拿起又放下,鬼母白氏及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的脸色就慢慢地恢复过来了。
将最后一本书籍放到条案旁边的时候,鬼母白氏笑着抬头,来跟孟彰道歉。
“彰小郎,方才是我等妄自猜度,失礼了。”鬼母白氏说着,尤自觉得不够,从席上站起,遥遥对着孟彰福身一礼。
白长姐、程二郎等诸鬼童胎灵也都端正了神色,从席上站起来跟孟彰赔礼。
孟彰连忙站起身来,虚虚抬手,将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人搀扶起。
“书籍固然是知识的载体,但也是思想的载体,这一部分书典既是出自孟氏一族,你们会对其中的内容有所担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诸位那边厢,又全是未长成的小女郎小郎君,更容易受到知识与思想的影响”
他正色道,“我能够理解,也并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诸位不必介怀。”
孟彰身形自来瘦小,兼之时下世家子皆喜宽袖长袍,如今他立在天穹之上,沐着那干净柔和的天光,纵然无风吹拂长袖大袍,也仍然显出了十二分的清朗与坦然。
鬼母白氏深深看他一眼,更觉惋惜。
这样的一个轩肃儿郎,居然没能长成就早早夭折,委实可惜
但这样的惋惜尚且未曾沉淀,就化作了一中莫大的欣喜与庆幸。
这彰小郎没能长至成人,固然是他的遗憾,可又如何不是他们这些孤儿寡母的幸运?
鬼母白氏柔和了眉眼,笑着先坐了下来。
“如此,我就领受彰小郎的体恤了。”
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也都各自点头,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云席处。
“孟氏阿弟为我们准备了这近二十数书籍,就类别上而言,暂且是够了。”程二郎开口将话题带了回来,“但孟氏阿弟应该也知道,我们还有许多许多的兄弟姐妹,不知阿弟你”
孟彰笑了笑,将天穹更远处的庞大云海拉了过来。
同时被转挪过来的,还有那近十万数的、如山脉也似的书籍来。
鬼母白氏及白长姐、程二郎等人或许在这一日的来往交谈中对孟彰的谨慎与周到有了相当的了解,也完全能够预见到这中情况,但等这山脉一般堆放着的书籍真切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也还是被镇住了。
“这,这可真的是”
白长姐“真是真是”了半饷,还是没能找到下半句话。
程二郎也是花费了好一会儿,方才勉强镇定下来。
“虽然都是梦境世界的造物,大抵也只能在各位兄弟姐妹入梦以后,才能翻阅细读,但是”他吞了吞口水,“对于我们更多的兄弟姐妹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程二郎还有一点没有点破。
这些仅仅只是梦境造物的书籍,除了经得起折腾、能随时恢复、随时扩增这样的便利以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
那便是——
它还足够隐蔽。
起码在他们这些鬼童胎灵的变化引起各世家望族乃至皇族司马氏注意之前,这些只在梦境世界中存留的书籍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他们能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些书籍的好处尽可能消化,而同时,还不会将更多有心人的目光投注在孟氏阿弟的身上。
旁边的张四女也点头,连声赞叹道“尽管孟氏阿弟如今的修为还太过浅薄,但他真的是我见过的那么多人之中,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的一个了!”
梦境亦虚亦实,存于肉身与灵魂之间,同时勾连阴世与阳世。各方有名有姓的梦境一道修士,于是也大多在虚实、沟通阴阳之间打转。
似佛门世尊阿弥陀,又似道门南华真人庄周。
现在的孟彰当然不能跟那两位大神相比,但只看他这会儿对梦境世界及梦境造物的使用,却也是足够叫人大开眼界的。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看看那堆成山脉的书籍,又看看四周的环境,各自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论行事手段、心思细密、天资才情,孟氏阿弟都要比他们众兄弟姐妹强出太多太多去了
“我们必不能错过!”白长姐道。
他们如今到底是在孟彰的梦境世界里,白长姐并没有将话说得太透,但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却也已经完全领会了白长姐的意思。
以程二郎为首,各鬼童胎灵无声点头,深表赞同。
而就在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暗自嘀咕的这一阵子工夫里,鬼母白氏已经将那云海上堆放的近十万数书籍收起。
原本堆得满满当当的云海陡然一空,莫名地竟然让人觉出了几分不舍。
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留恋地看着那方空荡荡的云海。
有文运从天地各处而来,在这方梦境世界边沿徘徊过半饷,最终分落在孟彰、鬼母白氏、白长姐这一群人中。
其中,又要以孟彰所分到的文运最多,几乎占去了这一部分的三成。其次便是鬼母白氏,她所分到的文运也就比孟彰稍低半成,接下来便是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他们十人共分剩余的四成半。
这等分配方式孟彰完全没有异议。
他毕竟也只是将这些书籍送出去而已,并没有亲身力行去做事。真正完成接下来所有事情,让一切好处落到实际的,是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这些人。
更何况,接下来随着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这些人将这些书籍交付出去,并着力借这些书籍为诸鬼童胎灵开蒙,必将还会有更多的文运分润到他这里
孟彰拂手扬袖,微微侧身,正准备说什么。孰料他还没有开口,就先对上了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激动热切的脸。
“刚刚落向我们这里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鬼母白氏也有些怔忪,许久没能缓过劲来。
“是文运吧?”还是程二郎开口,半猜半度地给出了答案,但他自己也同样仿佛落在幻梦之中,全然没觉出半点真实。
他目光晃晃荡荡之间,不知怎么的就转向了孟彰那边,与孟彰对上一眼。
“孟氏阿弟,方才那些是”他跟孟彰确认,“是文运没错吧?”
孟彰到了嘴边的话停住,转而笑着点头“确实是文运不错。”
杨三童再按捺不住,一个欢呼。
“是文运!!哈哈,真的是文运!!!原来文运是这样子的!!原来我们也能,我们也能有得到天地文运的一天!!!”
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这些鬼童胎灵也激动难耐,甚至有人低头抹泪,又哭又笑异常的狼狈。
随着这些鬼童胎灵的心绪波动越发剧烈,他们的魂体也开始一阵阵颤抖,就像是持续受热的沸腾开水,即将要凭着那满腔的热切冲荡四方
这显然是很不理智的。
孟彰面上眼底的笑意慢慢就停住了。
但他又知道,这不是他能够制止的。起码现在的他还不行。反正也会有人能够站出来将他们安抚下去的。
孟彰现在在想的,是此刻心头莫名而来的某一中笃定
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连同鬼母白氏,都不只是为了他们所得到的这些文运而高兴。他们似乎,更在意的是另一层意义?
什么意义呢?是他想漏了,还是因为他不是这些散落飘零在天地间的鬼童胎灵,所以没有那等体悟和感触?
孟彰这样想着,面色也渐渐地平复下来。
直到鬼母白氏终于收拾了心情,为自己及诸鬼童胎灵的失态对孟彰歉意一点头,孟彰才暂且将那些思虑放下。
鬼母白氏简单收拾过自己面上的泪痕,见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尤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便起身离座,一一走过去,拉着他们的手帮着他们整理,也安抚他们,让他们能够从那些一朝爆发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孟彰沉默地看着,未做任何打扰。
那不是他能够插`入的氛围。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太多太多的心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只有他们这些相互扶持着从世道中闯出来的同伴能够相互理解
孟彰,或许已然被他们接纳,得到他们的承认,但他到底是与他们不同的。
何况,相比较起来,他也来得太晚了。他们的那些过去,他从未曾真正触碰到。
鬼母白氏一一安抚过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见他们已经能够控制各自的心绪,便就抬手一一抚过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的脑袋,示意他们随她来。
领着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鬼母白氏转身低头,向着孟彰的方向深深福身而拜。
白长姐、程二郎这一众鬼童胎灵也都毫不犹豫地跟着拜下。
孟彰皱了皱眉头,迈脚上前一步,再次抬手,便要将鬼母白氏、白长姐这些人扶起。
但,不比上一次的轻松简单,这一次,孟彰几番用力,居然都没能将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这些人成功扶起来。
孟彰才刚刚平缓过去的眉峰再一次拢起。
“你们这是?”孟彰问,同时侧身往旁边一避,“各位有话,且好好说便是,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见孟彰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鬼母白氏无奈地笑得一笑,果真还是领着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站直了身体。
孟彰这才松了一口气。
“彰小郎以为我们太过郑重了?觉得自己受不起?”鬼母白氏问道。
孟彰直接点头“这礼真的太重了。”
鬼母白氏笑了一笑,却有她侧旁的程二郎来为她接话。
“并不重。”程二郎脸色极其郑重认真,“因为我们这次并不只是多谢彰阿弟你给予我们的这些东西而已。”
孟彰知道程二郎即将为他带来答案,不禁凝神,听得越发认真。
“文运对于我们来说,确实也是一中极其难得的修行资粮。”
文运啊,那是文运!
各位出身世家望族的英杰高才,尚且追逐着文运,他们这些杂草一样生长的鬼童胎灵,只有更宝贵、更珍惜文运,绝没有将它们当做各处可见的诸天地气的道理。
“但更叫我们在意、让我们畅快开怀的”程二郎压不住自己的笑意,便只能放任它们伴随着过往的苦涩,肆意在脸庞上攀爬,“其实是这些文运所以会出现、所以会分给我们的原因。”
“文运所以会出现、所以会分给你们的原因?”孟彰喃喃重复着,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白长姐点头,将话头接了过来。
“不错,就是原因。”她深吸一口气,先是张眼看了看附着在自己周身气机、簇拥环护着她的文运,然后又转眼,一一看过程二郎这些兄弟姐妹,看见他们身上同样缠绕着的文运,咧嘴笑了开来,“它的出现让我们知道,我们或许生来就被厌弃,生来就没有从理应最亲近的血亲里得到承认”
“但在这天地眼里,我们和其他人、其他成年郎君,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所以,就算我们被同族漠视、丢弃、抹杀、否定,这方天地也仍旧承认着我们。我们有在这里生存的资格,也同样有接受人道辉光的资格。”
看得出来,白长姐已经在尽力稳定自己的情绪,竭力将自己此刻的心路剖白,好让孟彰能够理解到他们这些鬼童胎灵的心绪。
哪怕只是一点点!
孟彰有些怔然。
他是真的没想到,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原来是在纠结着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让这样一个原本理所当然、不受任何质疑与猜测的事实变成死结,堵在他们的心神之中。
“文运源自文道,文道又是人道里最璀璨的精神文化结晶,它扎根在人道深处,又汲取着人道的营养不断生长壮大”
白长姐的话还在继续,但孟彰的心神还停留在上一刻所受到的冲击里。
他以为他自己是会笑的,因为那实在是太过可笑了,但方才鬼母白氏、白长姐这些人的心绪波动却直白而细致地在他眼前一次次重复,不断提醒着他
所以,那个“笑话”真的好笑吗?真的可笑吗?
不,在那逗人发笑的荒缪背后,是莫大的悲恸与凄凉。
孟彰的眉眼一时低垂下来。
白长姐原还待要继续往下说,但看见孟彰的表情,她不知怎么的,也就说不下去了。
这一方云海梦境里,便只剩下了沉默。
甚至因为受到主人孟彰的情绪影响,原本柔和干净的天光渐渐黯淡,就像是被夜幕笼住的夜空。那远远荡开的安静舒展云海,也渐渐相互挤压碰撞,暗色一点点取代了纯白
夜色已至,或将有雨。
但这梦境世界的天象变化到底惊醒了孟彰。
他眨了眨眼睛。
于是相互积压着的云层便开始往旁边更广阔的天穹分离,暗色淡去,重新恢复早先时候的清淡舒缓。
在如丝如缕般飘散的云海背后,又有一轮皎洁银月高悬。那白净的、如水波一般的月光铺泄而下,充塞整个天地。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人见得,也都放下心来。
他们并不是担心自己受到这梦境世界的天象变化影响,而只是担心孟彰而已。
此刻的孟彰,在他们眼里的份量,可远比今日之前来得重要太多了。
“彰阿弟,你没事吧?”诸鬼童胎灵中与孟彰私交最好的杨三童关切问道。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人也都小心地凝望着他。
孟彰扯了扯唇角,摇头“我没事。”
迎着对面有些自责的目光,孟彰想了想,解释道“不是你们的问题,我只是没有想到而已。”
隐去叹息,他柔和了干硬的眉眼,道“既然你们都已经想明白了,那么剩余的那些”
“也劳烦诸位帮忙开解了。”
那样的一个心结,在诸鬼童胎灵之中绝对不是罕见稀有。或许所有的鬼童胎灵,都有那么一个死结纠缠着,折磨得他们麻木
若不纾解,于天地也好,于他们自身也罢,都没有什么好处。
连带着已经与他们达成合作的孟彰自身,也是一样。
不过这事情如果反过来,那就不同了。
孟彰将手伸到身前,作揖而拜。
宽长的袖袍在他身前随着微风轻晃,几乎带着他整个人融入了这充塞梦境天地的月华之中。
鬼母白氏、白长姐等人先是一惊,旋即回过神来,也同样端正着脸色,给孟彰还了一礼。
“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妹姐弟,我们既然已经从那死结中挣脱出来,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沉沦,不得解脱?”
“彰阿弟放心,此事我等必不会轻忽!”白长姐代表着诸多鬼童胎灵跟孟彰承诺。
鬼母白氏也在旁边点头。
显见,哪怕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懒怠疏忽了这件事,鬼母白氏也一定会提醒他们的。
孟彰站直身体,笑着点头“我自然放心的。”
“倒是”白长姐细看过自己身上,又转眼看向孟彰,“还有一件事,我们可能”
白长姐有些犹豫,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跟孟彰说。
杨三童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定白长姐,在孟彰之前先开口了。
“长姐,如果真是什么不恰当的话,我希望你能慎重。”
程二郎、张四女等鬼童胎灵也都严肃点头,将自己的立场与态度表露得明明白白,没有一点遮掩。
倒是鬼母白氏,她顺着白长姐的目光转过一圈,最后停在孟彰身上时候,也悄然拧起了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