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 第 236 章 两处(2 / 2)

阴灵之路 柳明暗 4565 字 2023-03-23

罗学监重重点头:“我明白。”

也就是这一两句话的工夫,张学监便收拾好了心情。

“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罗学监又道,他笑了笑,“毕竟那位末代商王如今可是从殷墟出来了,正准备镇守长城内外呢。”

“显然我们隐居在各处的这些先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异族在我炎黄人族的地盘上撒野。”

张学监瞪他一眼:“若真是那样,这岂不是就成了我等后辈无能,还得要劳烦先祖来为我们收拾烂摊子”

罗学监面上的笑也收起了。

“若境况真到了那种地步,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罗学监叹道,他目光抬起,看向来了帝城的中央所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张学监顺着罗学监的目光看过去,静默一瞬,再一次缓和了语气。

“别净推诿责任。”他道,“真要是走到哪一步,我们这些人哪一个是清白无辜的”

罗学监也没有了言语。

罗学监到底没能在张学监这里待太久,过不得多时,张学监就赶人了。

罗学监知道张学监还有事情,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拱手就起身离开。

直到这房室里只剩下他一人,张学监才起身回到了长案后头,敲响那个小钟。

放下钟锤,张学监独自坐在长案后头默然出神。

“张生”

听到房室里忽然响起的声音,张学监从座中站起,肃然站立作礼。

“祭酒。”

太学祭酒显然也在忙碌,这会儿同张学监说话的声音都听出几分奇异。

“学府里的消息你不是都在方才递送到我这里来了吗怎么了,可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张学监苦笑着应道:“罗生方才过来一趟,提醒了我一些事情,我觉得该跟祭酒你特别说一声。”

祭酒那边也似乎听出了什么,略停了一停后,他缓慢而郑重道:“你说。”

张学监便将他和罗学监后半段的那些话提了提,然后沉默,什么都不多说了。

他也认为,只这般提一提就好,旁的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

“你是说的这事啊……”祭酒那边厢倒是平静。

张学监听见这话,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显出的那几分死白无声无息地褪去,恢复成寻常时候的模样。

“你不必担心,”祭酒的声音仍从那边厢传了出来,“一直有人在看着呢。”

张学监心神又更松缓了些。

只不过……

“祭酒,真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吗”他问,“想起这事情,我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

“你的感觉是对的。”祭酒在另一边厢给了张学监一个有点意外的答案。

张学监的神魂又是一跳,他想到了什么。

“您是说……”

“我们阴世天地这边厢,论理不会真出现什么大纰漏,但是阳世天地那里,却是未必。”

张学监怔怔然,半饷没能说话。

阳世天地……

阳世天地!

原来被他疏忽了过去的,竟是这个!

“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虽然是不同的两厢,但彼此之间却是相互映照的关系。而阳世天地对阴世天地的影响又比阴世天地对阳世天地的影响大。如果阳世天地那边厢出现什么动乱,阴世天地这里纵然还能稳得住,也必定会遭逢一场劫难。”祭酒说道。

“而很明显的……”

祭酒停住了话头,但张学监无声地将话语给补上了。

阳世天地那边厢的动乱,现在已经出现了苗头了。

不独独是国祚正朔的纷争,还是异族和炎黄之间的动乱。

阳世天地那长城之内,可是居住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的异族!

“……那,我们该怎么办”张学监最后问。

祭酒沉默片刻,回答他道:“且先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情吧。”

“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情”张学监喃喃地重复着,短短的一句话中,带着同祭酒一样的莫名哀戚与无奈。

祭酒在那边厢似乎是在笑,但听着,却更像是在哭。

“我们只是阴灵,是死人……再是想要做些什么,又能如何”

是啊,他们在阴世天地里,他们已是阴灵,已是死人。再想要做些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生人纵是他们的后辈,他们的后人,也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有他们自己的意志,有他们自己的……无奈。

他们能怎么样

“……我们就只能这样了吗”

张学监到底是不甘心的,他咬着牙问,原本低垂着的脑袋也在不知什么时候抬起,恨恨地瞪着帝城内宫的方向,双眼殷红,几欲滴血。

“当然不。”祭酒的声音响起,稳住了张学监的情绪,“总会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张学监双眼的血色到这一刻,才一点点褪去。

“他们会吗”张学监问。

“当然。”祭酒在说话,“功与过,没有人能逃得掉。”

张学监静默许久,到最后也只勉强拉扯出一点笑意来。

“我会等着的。”

等着……

看清算开始。

深重到凝固的怨毒几乎从张学监的眼底刺出,直直向帝宫而去。

作为这一份恐怖怨毒目标之一的晋武帝司马檐,这会儿却全然不觉,还在他自己的峻阳宫中俯视着坐在他下手的司马慎。

司马慎倒是坦然,坐在座席上很是安稳。

司马檐见得,却是越发的恼怒。

“砰。”

他将手上的杯盏重重砸落在案桌上,盯着司马慎沉声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了吗,阿慎!”

司马慎一直停在司马檐下巴处的视线到这时才往上抬起,对上司马檐几乎喷火的眼睛。

“孩儿真不知晓,请阿父明示。”

司马檐又盯了司马慎一阵,怒声道:“就是今日晨早那些庶民在街头巷尾处流传的消息。”

“东西晋”司马檐几乎都要气笑了,“你觉得我大晋也要在未来划分成东西两晋吗!”

司马慎沉默了下来。

司马檐原本怒气正鼓荡着,这会儿见得司马慎的表情,更是气怒。

他直接抄起才刚刚放下的杯盏,用力向司马慎的方向砸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尖利的瓷片四下溅射。

司马慎仍旧安坐在座席处,一动不动。

他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非但是他,就连坐在司马檐侧旁的杨皇后,也只是在杯盏被砸出去之后才意思意思地抬手拉住司马檐的手臂。

不怪司马慎和杨皇后一点都不担心,实在是那杯盏虽然是直直往司马慎的所在砸过去的,且力道一点都没有收敛,可最后那些四溅的锋利瓷片也就是看着吓人而已,实际上离着司马慎的魂体还差了一点距离呢。

“东西晋!”司马檐却是怒气不减,他吼道,“我大晋才不是大汉,绝不可能出现东西晋。”

“大晋永远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司马慎盯着司马檐看了一阵,才再次垂落目光,不去看司马檐的眼。

他知道,这一刻的司马檐与其说是满腔的怒火,倒不如说是恼怒。

因为不需要旁人多说些什么,司马檐自己就明白东西晋的出现,不是全无可能。

又或者说,出现东西晋比一个大晋的可能性还要更高一些。

而,一旦大晋真的要割裂,出现东西两晋,那么最可能背负起这个责任的,便会是他。

也只能是他。

不然呢

难道还能是现如今坐在阳世天地里大晋皇位上的司马钟吗

难道他阿弟司马钟还真能顺利将皇位给传承下去

便就算是他真的成功了,侥幸将皇位给承接下去,就现在整个大晋的暗流,那位将皇位从他阿弟手里拿过去的后继者,又真的有能耐妥妥贴贴地守住皇位、守住天下社稷,再一次将国祚传承平稳传承下去

莫说是从后世归来、可谓是见证了司马家各支藩王争夺的司马慎了,就算是现如今坐在他阿父身侧的阿母,只怕都没有那样的乐观吧。

但凡国祚承继出现波折,最后史家刀笔清算,一切的责任不还是得回到他阿父的头上来

司马慎心下无声苦笑。

可是他不能说。

他需要给阿父脸面。

天下的人都可以嘲讽阿父,怒骂阿父,指责阿父,但他们不能。

唯独他们这些兄弟不能。

整座峻阳宫正殿里安静得几如死地。

到最后,还是杨皇后先有了动作。

她原本拉着司马檐的手往下,牵住司马檐的手掌,将他的手掌拿到自己近前,柔声道:“阿慎年岁还小,做事有些粗疏,想得也不周全,你作为阿父,你多教教他就是,莫要只骂人。”

“只骂人可教不会孩子。”

司马檐重重哼了一声:“我倒是想好好说、好好教,可他在做事之前,有跟我们说过什么吗!啊!”

“有吗!”

“对你没有,对我也没有!他自己想完,觉得有道理觉得绝妙,就直接吩咐人去做。不说在做事之前了,就是做完了之后,也没有说要来跟我们知会一声!”

“呵!他主意这样的大,需要我们来教吗啊!”

“需要吗!”

非但是离得最近的杨皇后,就连坐在下手处的司马慎,都听出了司马檐看似愤怒狂暴的声音里的挫败。

杨皇后默然着抬眼往下一看。

司马慎连忙起身,垂手低头站在那里:“阿父,是孩儿莽撞了。”

“你听你听!”司马檐的声音越发的大了,“他只说他自己莽撞!”

“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司马慎倔强地抿紧了唇,半饷没有说话。

杨皇后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但这一次,司马慎却是不说话了。

杨皇后暗自一叹。

“你慢慢的教他就是了。”她缓声道,“他就是一个孩子,你跟他计较个什么。”

“你也莫要说他主意大,阿慎他可是东宫。他要是没有自己的主意,那你就更该不高兴了。……”

杨皇后好话、软话兜兜转转地说了一回又一回,才勉强让司马檐的怒火沉降下来。

司马檐看了下方一直低头沉默的司马慎一眼,转手拍了拍杨皇后的手背。

“你先回去吧,昨夜到今日,你也累了,好好歇着。”

杨皇后执掌峻阳宫内务,和武帝司马檐是真正的一内一外,从昨夜到今日晨早司马檐固然忙碌,可杨皇后也绝对不轻松。

当然,杨皇后也知道,这是她的夫郎要跟她的长子好好说话的意思。

杨皇后轻轻点头,一面起身离开,一面叮嘱司马檐道:“那我就先回后殿去了,你好好跟阿慎说话,莫要净只骂他。阿慎是个好孩子。”

司马檐也点头,轻声安抚杨皇后道:“我都知道,你放心。”

杨皇后转身离开的时候,还是又给了司马慎一个目光。

司马慎仍然没有抬头。

杨皇后脚步一顿,到底是隐去心下叹息,往后殿去了。

司马慎低头站在原地,木人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坐在上首的司马檐盯了他一阵,见他一直没有动静,竟然也从座中站起,转身走了下来。

“……你觉得我做错了”

近在身前的声音传来,司马慎才抬起目光,直接撞入一双与他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里。

但和他常带有几分迷茫彷徨的眼睛不同,面前这双眼睛更坚定、更无谓,也更冷漠。

只不过这一刻,或许是正因为它所看着的是他的嫡长子,所以那双眼睛里的冷漠又完全褪去,只剩无奈。

司马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压下那一瞬间从心底泛起的酸涩与沉痛。

“……阿父,我没有做错。”

话语出口,不说司马檐,就连司马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他还以为自己会说些什么软和话,但没想到,竟然还是这一句。

司马檐倒是没有任何的变化。

“你没有做错,所以……错的就是我了”

这一句话冷冷淡淡,完全听不出更多的意味。

司马慎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既没有办法摇头,也没有办法点头,他只能沉默。

来自前方的、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渐渐缓和下来。

“你说得没错。”

司马慎心头一震,猛然抬起头来,于是他的目光又再一次撞入了那双眼睛。

“你没有做错,错的是……”

“我。”

司马檐出乎意料的平静。

哪怕是在这一刻,看见他爱子眼底陡然激荡起复杂情绪的眼,他也仍旧是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