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的
看着被丢到怀里来的木匣子,甄先生半饷没反应过来。
不用打开木匣子看,他都能知道这里头到底装着多少卷宗,知道这里头的卷宗有多琐碎又繁杂。而面前这庙郎君,居然有脸面在要求他今日之前将批复发送下去的时候,跟他说“不急的”!
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已经走远了的孟庙似乎察觉到了甄先生心头的那股郁愤,回过头来冲他笑。
“想得太多不如做得多嘛。”他道,“有事情在手里忙着,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了,甄先生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
甄先生抓着木匣子的手紧了松,松了紧,面色更是渐渐显出几分狰狞来。
但可惜的是,还没等到甄先生开始爆发,那边厢的孟庙早已经遁走了,连一点影子都没留给他。
甄先生那狰狞的面容僵滞片刻,然后就开始扭曲,生生挤拉出一点笑影来。
“呵,好,好得很啊……”
“庙郎君,你给我等着!”
已经回到自己院子里的孟庙停下脚步,回身遥遥看了甄先生所在的位置一眼,面上的笑容稍纵即逝。
显然,尽管此刻的孟庙心情放松了些,他也仍旧担心着出门去了的孟彰。
“只希望,阿彰也要一切顺利才好……”
如孟庙所愿,孟彰当前一切都还算顺利。
起码自他的马车从孟府所在的巷道里驶出,汇入万千车流以后,确实是这样的没错。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日夜里发生的事情让各家都禁不住生出了几分惶恐,孟彰轻易从今日晨早的街议巷闻中听出了些旁的东西。
“……你们昨晚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鼓声”
“听到了,听到了。很重很响亮的擂鼓生,像鸣雷一样……你们不知道,初初听到那声音的时候,我都要以为是真的打雷了!”
“我也是,当时还想着要下雨了,念着幸好将院子里的东西都收回去了,不会被雨水给打湿,但谁成想……”
“是啊,那一声接着一声的重响,以及后头的脚步声和震甲声……”
“哪儿是什么鸣雷什么大雨根本就是精兵强将出行才有的动静!”
“还是绝对的强军悍将!”
“这天下,怕是要更乱了……”
“更乱就更乱,本来就没有多平静。更何况……我们洛阳,可是帝都!”
“帝都!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人胆敢在帝都里屠城!”
“屠城”这两个字一出,就像是镇石一样。凡是声音传过的地方,都静默了一瞬,气氛也为之一滞,少顷却像是触底反弹一样,陡然恢复了些温度。
“倒也是,我们这儿,可是帝都!”
坐在缓慢而安静地驶过长街的马车里,孟彰听着外间的谈论,眸光微闪,唇边也拉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来。
他知道,洛阳里的这些百姓们能够轻易安心,并不是因为掌控着帝都洛阳的皇族司马氏。
他们信任的不是它,而是人族正朔。
作为帝都,洛阳象征着炎黄人族的中枢核心,是真正的脸面所在。它对于炎黄人族的意义仅此于炎黄人族真正大脑所在的族群祖地。
再胆大妄为的人,也不敢在这里肆无忌惮!
当年项羽天生神力、得江东儿郎倾力支持、有六国旁支襄助,还在两王对赌中率先攻入了咸阳城……
足可称之优势占尽。
但那又如何
最后取得最甜美战果、拿下大好江山社稷的,到底是汉王刘邦。
项羽先前所占据的那些优势,在他屠戮咸阳城乃至在城中放出一把大火以后,就被拦腰斩断了。
项羽自身的气数,在他举起那把屠刀、放下那个火把的时候,就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态势流失。
概因他烧杀整个咸阳城,祸害的不独独是咸阳城里的人,还有炎黄人族的脸面以及那被收拢在咸阳城里以无数竹简古书镇压的炎黄文运。
其罪孽之深重甚至连岁月的流光都无法清洗,以至于他即便落到了阴世也仍旧被破例囚锁在族群祖地受罚,明正典范。
他也是整个炎黄族群在阴世天地里被族群清算生前种种作为的第一人。
哪怕如今大汉覆灭、三国成为过去,晋司马氏当家,他仍然是族群警醒后人的第一人。
有项羽这样一个前车之鉴在,但凡家里有些来历的人家,都不会想着在这件事情上再去试一试炎黄族群的手段。
“那可不是!这里是帝都,最是藏龙卧虎的帝都!谁也不知道这里到底隐着多少的大修士。旁的不说,帝宫深处那几座皇陵里……”
“哪个能猜到那些皇陵里到底有什么”
“你说的是皇族可是皇族的支系不是在……王爷们都想着那把椅子呢,哪儿还能腾出心思来关注我们”
“你这话说得可真没有道理。王爷们就算是想要争,也得椅子还在他们一族手里才能继续争不是真要帝都被破、椅子他们难道还能守得住椅子都没守住,不在他们一族手里了,他们还要怎么争我们洛阳真要出了什么事情,各位王爷们一定不会放任的。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担心这个。”
“这,你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
“确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再想要争,也得东西还留在他们自家人手里才能继续争的不是真要落到外头人手里去,他们连争都不用想了。”
“我倒不那么认为。”
“嗯这话怎么说的”
“东西还留在自家人手里才能继续争,所以不会轻易有人使坏,不会放弃洛阳……这都是正常人的想法。但是!”
“你们看看阳世天地里那把椅子上坐着的人……你们真觉得皇族的各位王爷们不会有别的想法的吗”
“别的想法你指的是……”
“君不见强汉有东西两汉之别”
“东、西两汉……”
“不错,诸位不妨再想一想,这承继东西两汉正朔的皇主,可是有大不同的呢。”
孟氏的马车渐渐驶出了这一条巷道,却没有离开这些议论的范围。
在孟彰的马车后头,又有两辆相对比较简拙的马车离开了孟彰那辆马车的行进路线,分别往另外两个巷道驶去。
这两辆马车也不是旁的,正是孟府管家安排着往两处院舍递送帖子的孟家家仆。
一个自是往青衣棋社那边去,而另一个……
却是去的谢远府上。
“这……不能的吧仅仅只是为了让正朔从原有支系中转移就允许一场几乎可以颠覆家国的祸乱出现”
孟彰知道这话到底是从何而来。
西汉和东汉虽然同属强汉一脉,也从没有人怀疑过国祚的接续,但是所以会出现东西两汉,却是因为在东西两汉之间出现了一个新汉。
对,就是那个王莽所掌控的新汉。
车厢里安坐的孟彰垂了垂眼睑。
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一个帝都洛阳里的百姓就能说得出来的……
而听这人以及他的同伴所说话语的话风,他们必不是皇族司马氏的人。
不,不对。
孟彰眼睑轻轻一抬,往帝城里东宫所在的方向看过一眼。
这天下这个时代,至今为止孟彰所知晓的所有人中,真正知晓未来大体局势演变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重生的司马慎。
就连孟彰,也不能完全笃定。
他只能猜。
如果这个时代的未来大势果真如孟彰所猜测的那样会在大体上贴合孟彰前世记忆中的历史,那么东西晋还真可能会出现……
‘所以,会是你吗’孟彰无声默念,‘会是你在想办法阻拦东晋的出现吗’
如今阳世天地里在位的司马钟,倘若真是按照孟彰前世所知的历史线来推论,他必定是那个司马衷的同位体。
而司马衷,很显然,是孟彰前世历史中西晋的末帝。
更关键的是,那位司马衷可不是寿终正寝的。
有司马衷这个同位体的前事在,除了司马慎这个重生者以外,谁知道如今坐在阳世天地帝都洛阳皇宫里的司马钟,到底什么时候会被谋害
又甚至,或许在这纷乱局势之下,恐怕是身为重生者的司马慎,也未必真能完全把握住时间变化的那个节点。
这动荡的局势,到底又将如何搅乱人心、催生灾祸,谁又真的能够洞若观火呢
与其放任变数流落他人手掌,倒不如在抢占优势的情况下,尽量把握住一些可以由自己拿在手心里的变化……
少半饷,孟彰摇了摇头,将目光收回。
这件事到底真是司马慎在背后推动,又或者是局势因缘际会地将炎黄族群历史的某个方向给指明了,短时间内怕都是不会有答案的,没有哪个人会愿意跳出来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