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
孟彰道:“老先生可还记得白马义从”
商老爷子无言颌首。
“白马义从是异族择定了强大、英名的主君,追随着他在我炎黄族群中建功立业,为他们族群谋取生存的根本和空间。”孟彰道。
“诚然,曾经加入白马义从的那些异族汉子大多败亡,但他们在道义上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那些异族,最终得以名正言顺地,在我炎黄族群的土地中获得了一片土地。”
商老爷子和谢远都知道孟彰说得不错,这会儿也只是沉默,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能说什么呢
说当年接受白马义从的那些人不顾民族大义
他们说不出口。
当年所以会出现白马义从,其实也不是那些英杰要为了自己的野心征战国内各方势力。
人家是为了防备外族。
两汉皇朝内部民族问题当时日益严重,随后又爆发黄巾之乱,国内被波及的地方十室九空,边关乏力,外族蠢蠢欲动。
他们只能另寻兵力。
何况,这真就能怪人家
将异族内迁,让他们在长城之内生活,那是东汉末年就开始了的。
是为了弥补中原兵力和劳力的不足!
“这原本不应该是问题,只要做好消化和引导,这些内迁的异族,总也该会成为我族群内部的一部分。”
听着孟彰的话,商老爷子和谢远却没有觉得轻松。
只要做好消化和引导,那些内迁异族确实不会成为他们的难题。毕竟比起异族的游牧文明来,他们炎黄族群的农耕文明明显更占优势。
且他们炎黄族群历经多年发展,文明昌盛兴旺,对异族有绝对的吸引力。
对这个,他们有着绝对的信心。
但这一切,却都有一个前提,做好消化和引导。
而问题很明显就出现在了这里。
商老爷子喃喃道:“晋武……”
谢远也在这个时候抬眼,往帝都中央处的那座庞大巍峨内宫中看过去,直直望入内宫深处的那一座峻阳宫,仿佛能看见峻阳宫里的那位武帝司马檐。
孟彰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看的什么。
异族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最开始时候的内迁,到经历多年兵乱征战,再到当前还算安定平稳的大晋,异族的问题都是一个难点。
但正式落定当前炎黄族群对异族的处理基调的,却还是这位晋武帝。
这位晋武帝司马檐将他手上绝大部分的力量用在了平衡世族、稳定世族上,又用剩下的力量为他的后继者铺路安排,如何还有余力去耐心、细致地处理异族的问题
于是一点不意外地,这位选择了强横。
强横地镇压、强横地漠视。
也是这个时候,孟彰问出了一个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商老先生、阿远,你们觉得这些异族能够忍耐到什么时候呢”
能够忍耐到什么时候
没有人回答孟彰,但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答案。
孟彰也不觉得以外,他带了一点沉重,缓缓开口。
“如果我炎黄族群能够继续保持兴盛强大,那自然是好的。”
站在高处的人,不会被黑暗所簇拥。
“但如果我炎黄族群在某一日,突然露出了破绽,出现了伤口,你们觉得……”孟彰扯着唇角,问,“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异族们,还会继续忍耐吗”
会吗
怎么可能!
恩没有,威没有,身前更有生死交逼之大仇,心头还有留存在血脉里尚未被消磨的血性……
谁还愿意继续忍耐!
谁又能继续忍耐!
这一处雅室又被浓重的静默封锁,没有漏出任何声响。
这一刻,似乎就连那从窗口中觑见的阴云,也都被什么给镇压了下来,显出了十一分的凝重与死寂。
“……异族,这也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商老爷子说道。
谢远也是默默点头。
孟彰的声音再次响起,但那带着独属于小童的稚嫩生涩的声音中,却也饱蘸着坚定。
“信念是族群内核的一部分,”孟彰道,“族群生存,总会遭遇挑战。谁说除了现如今生活在长城边界内外的那些异族之外,天地更遥远处,不会有别的异族在生存发展呢”
“我们总是需要面对挑战的。”
商老爷子和谢远听着这话,几乎是下意识地转了目光来。
他们凝望着孟彰的目光带了些奇异。
怎么听着这话,孟彰小郎君似乎很笃定
迎着这两位的视线,孟彰笑了笑,只是解释道:“族群的征战与融合,从来就不只是双方武力厮杀那么简单,承受冲击的,还有双方彼此的文明。”
孟彰点到即止,并没有更深入提起。
毕竟,他能看得见长城内外边界的那些异族,知晓这些异族的生存环境与所遭逢的问题,可他要去哪里知道从更远处传播过来的佛门呢
商老爷子看看谢远,又重新看向孟彰,神色微动间,显出了几分平静。
他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但这会儿看着孟彰,这位老爷子忽然又问出一个问题来。
“你考虑得很是周全,为了我炎黄族群计较,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谁也不能拦。但是……”他问,“我们作为一介阴灵,在族群真正根基所在的阳世天地中影响有限,我们这样费尽了心思,可能成果寥寥,你真的还要继续吗”
“将这事情托付出去,不会更合适吗”
孟彰笑了起来。
“不瞒老先生,我原本也是考虑过的,但渐渐地,我却是改变了主意。”
只是将些消息透露出去,自有有心人去审慎、去甄别、去判断。
炎黄族群,从来就不缺少将族群大势放在心上的英杰。
何况他们这里还是阴世。
阴世天地中,藏了多少他们炎黄族群的英豪,谁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绝对会有很多,很多,很多。
孟彰甚至怀疑,真要到了危急时候,他们远古时代的那些先祖们都不会袖手旁观。
“我们能解决的事情,”他直视着商老爷子,“何须要劳动诸位先祖”
只因为他年龄小,就可以将事情尽数丢出去了么
今人哪里就比不上旧人了更何况,先祖筚路蓝缕开辟出来的土地,他们后人守不住,还要让先祖救场……
他们真的有脸面去见先祖
“年岁再小,”他道,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足够的清晰,砸落在地上似乎都能听出些破碎的声响来,“我也还是炎黄后裔。”
何况,正值阴世天地这边厢阴神正位的时代,这些事情有他掺和,总该能稍稍缓和炎黄人族族群内部同阴世阴神之间的矛盾冲突,给这阴阳两方天地一些过渡的余地。
当然,这样的心思,就不必在此时跟商老爷子和谢远提起了。
另一边厢的谢远也是笑着,还在旁边抚掌,应道:“不错,就是如此。”
商老爷子分了一点目光过去。
谢远认真想了想,也道:“我固然文弱,但也是炎黄。”
商老爷子凝视着这一童子、一青年,默然半饷,最终笑着点头。
“那好,”他道,“那你们就放手去做吧。”
“别担心,不会有不该出现的人来阻止你们的。”
因为会有人,将他们拦下来。
孟彰默然低头,谢过面前这位老爷子。
谢远也是一样的动作。
商老爷子摆摆手,另又将话题给带回来。
“除了这些以外,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他问。
谢远看向孟彰,孟彰则摇头:“就这些事情,便已经足够忙碌过这一段时间了。”
再多,就分不开身,也腾不出精力了。
商老爷子了然地点头,说道:“那行,那你们便先做着,有什么事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尽管往我这里递话,我们这些老骨头,总是还有些用处的。”
孟彰和谢远再次拜谢。
商老爷子摇摇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摸出一本灰黄棋谱来,一只手在上面摸索着。
“你们来得倒也是巧,我这里正有些东西,该是能给你们些许好处的,你们拿去吧。”
也不知这位老爷子怎么做到的,他竟然硬生生从那灰黄棋谱上摸出两枚棋子来,分别递送到孟彰、谢远面前。
……他也有
看着面前的这枚黑色棋子,谢远一时没有动作,很有些受宠若惊。
孟彰倒是没有推托。
他只是一礼,便收下了这枚黑玉般地棋子。
仅仅只是触碰,这一枚棋子表面便有一片更为深黑、冰冷的道光亮起。
那道光流转之间,棋子内部亮起星星点点的华彩,像是交织而成的星图,又像是串联连结的道文结构,无边的瑰丽,无尽的神秘。
孟彰的一缕气机被自动牵引着落入那棋子之中,于是那棋子中升腾起的道光便在须臾间尽数敛去,留在孟彰手掌上的,就只是一枚遗留几分神异的黑玉棋子。
孟彰将棋子放入一个木匣子,又将这个木匣子收入随身小阴域里,才来同商老爷子拜谢。
“多谢老先生。”
商老爷子却不太放在心上。
“总有些东西是要留给小辈们的,都被握在我们这些老骨头手里算什么你们拿着就是。届时到时间了,这枚棋子自然会指引你们的道路,你们且留心着便是。”
孟彰和谢远一同将这份提醒记下。
商老爷子看了看他们,想了一下,将他手中拿着的那本灰黄棋谱拎起来抖了抖。
那本灰黄的、显而易见地沉淀着岁月痕迹的、似乎一抖就散了的棋谱竟然出乎意料地牢固,此刻被商老爷子提着抖动,非但没有散架的迹象,反倒还将两本一模一样的复刻本凝练出来。
这两本棋谱复刻本才刚脱出棋谱本身,就被商老爷子眼疾手快地接住。
没有多少犹疑,商老爷子直接将手中那本灰黄棋谱原本塞到孟彰手里。
不错,被送到孟彰手里的,是灰黄棋谱的原本,剩下那两本刚刚完成的复刻本,才是他和谢远的。
谢远一点不介意,他笑着将那棋谱的复刻本收起。
倒是孟彰没有这么多利索。
他实在也做不到那般的坦然。
如果是棋谱的复刻本倒还好,他收了也就收了,权当是收下前辈的福泽,但这可是棋谱的原本。
关联着一方无主、古老阴域的棋谱的原本!
还是已经进行过一定程度修复的棋谱原本!
这样珍贵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坦然地收下
商老爷子却完全没有要将它收回的意思。
“你就收着吧。”他道,“这玩意儿如今虽然少了,但我也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