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已经过阴了啊......”
他们头一次,在梦境世界中清醒过来,真正地明悟自己的状态。
不过,也正因为是在梦中醒转,正因为他们明晰了自己当前的状况,所以他们更不敢多做耽误,连忙舍下手上的东西,遵循着缭绕而来的薄香指引往外走。
再怎么见识浅薄,乡人们也都知道,方才将话语传入他们耳边来的,绝对不是寻常人。
他们招惹不起。
过不得多时,孟彰近前便出现了一道人影。
是的,只有一道。
但更准确地说,是每一个从自己的梦境世界里走出的乡人,他们面前都停着一叶龙舟、坐着一个孟彰。
这也是孟彰支撑起一个梦境世界的原因。
面前那轻尘一样的梦境世界数量可绝对不算少,要都这么一起出现在孟彰近前,不免有些乱。
还是似现下这般,由孟彰支撑起一个梦境世界来招待比较妥帖。
反正他的心神力量也足够承载得起。
见得这些从梦境世界中走出、面色或是畏惧或是拘谨的乡人,孟彰笑了笑,站起身来稽首作礼:“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这个小郎君......
居然是在跟他们道歉
即便是在孟彰的梦境世界里,即便有孟彰的法意支撑引导,极大程度地削减了这些乡人的不安,他们也不禁一阵躁动,几乎没能站稳。
“这位郎君你......”
“......这位郎君你太过客气了,不用的......”
“......不,不用这样......”
孟彰却很认真,他摇了摇头,又引这些乡人入座。
乡人们到底坐了,虽然最大胆的那些人也仍然少不了拘谨。
孟彰并不在意,他亲自给人奉了茶水与果点。
这些茶水、果点并不都是实物,而是跟现今在香炉里燃着的香片一样的本质,都是孟彰梦境道炁所化。
这是孟彰的招待,但同时,也是孟彰的一点补偿。
纵然孟彰没有恶意,且一直都还算小心克制,这次见面不会在魂体层面上给乡人们造成什么伤害,但在心理层面上......
却是未必。
构筑梦境世界的,是梦境世界主人的所有识与见、情与感,其中自然也包括潜意识与显意识。
孟彰这一回相邀,哪怕是放在醒来以后的世界,对这些乡人们也是实打实的惊吓,如何又不会在梦境世界里留下痕迹
甚至,这些痕迹还很可能会出现在一众乡人的潜意识里。
由不得孟彰不尽力将事情打理周全。
这些乡人不过是寻常的阴灵,可不是孟显,经不得太多的折腾。
“请吃用一些吧,”孟彰道,“应该能好受一些。”
原本还很有些拘谨的乡人们渐渐被安抚下来,终于也大着胆子去伸手取用茶水与果点。
他们的脸色更是一点点好转起来。
孟彰见得,也取了一片份果点在手,闲话家常一般跟乡人们聊天。
“这天可太热了,哪怕不出门,也总觉得热......”
手里有香甜的果点,面前有微苦回甘的茶水,侧旁又有引人放松的薄香缭绕,对面还坐着一个亲善友好的小郎君......
乡人们渐渐打开了话头。
“可不是。但也不能总在家里坐着,还要打理田地。”
“天热,没有雨,田里、地里就旱了,得灌水了,不然会影响收成......”
孟彰沉默了一瞬,才低低开口道:“是啊,就算再热的天,又怎么能在家里闲坐丢下长着庄稼的田地不管呢”
不吃饭了么不穿衣了么一家子的出息可都系在田地里呢......
纵然他们是阴灵,只要不是阳世香火彻底断绝,总还有阳世那边的亲人接济,可阴世天地是阳世天地的映照。
阴世天地这里日子不好过,阳世天地那边厢就容易了么
阳世天地里的亲人如果连自己都养不了,又怎么能够再去接济他们
更何况,在阳世天地里劳累多年的他们,也少有能够歇下来的。
“很热的......”孟彰低低呢喃。
“热有什么”坐在孟彰对面的一个老农摇摇头,“熬着熬着也就习惯了。”
孟彰更是沉默。
“我不怕热,”一个中年汉子对孟彰道,“我怕的是没有水。”
“其实我们这边还好,一里外就有一条河,因着今年没有雨水,河也低了,可到底是有水,挑也能挑回来。邻近又有那孟家庄接济,日子还算过得去......”
“......更远一点的村子,比我们村可还要惨。......”
“一遍一遍地挑着水来回走,一日少不得走上六七回,每回一里多的地......”
“......孟家庄的郎君心好,准我们用很低的价钱买来召雨的宝符,可是再低的价钱,那也是得要钱......”
“......不买那不能。谁知道后头是不是还会更热更旱再没有钱,也得买一些来准备着。孟家庄的小郎君心好,但我听说他不止给我们这邻近的一个庄子让利,其他地方的庄子也是一样的处置,他这样耗糜银钱的,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总还得预备着。反正,宝符这样的东西,能放。”
“......再卖出去是不能的。我们毕竟不是孟家小郎君的佃户,不好领这份好处。孟家庄里的那些佃户能做这事,我们不能做。村老说了,得知足知本。......”
孟彰一直听着,只在偶尔询问一两句,接了些话头。
“听起来,孟家庄里的管事、庄头和佃户都还很不错”
“是挺好的。听已经阴寿耗尽了的阿祖说过,早十来年间,孟家庄里的管事和庄头就时常遣人来过问村子里的情况。”
“我这几年才从阳世那边厢过来的,不知道十多年前村子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可我也知道,这阴世里的村子,日子过得比阳世时候要舒坦。”
“......就,大家更友善一些的那种感觉,你知道吗”
孟彰听着,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坐在他对面的那些乡人都感觉得到,面前这位小郎君的目光挪了出去,似是往外头看了一眼。
就是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
看的是什么
孟彰看的,是梦境世界之外的梦海上那被他拿在手里的红灯笼,是隐在孟彰随身小阴域里的那柄黑伞。
“阿父,阿母......”
他们只听到了这么低低的两个音节,然后就看见对面仿佛放出光来的小郎君笑了起来。
那笑容......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很像那晚春时候的阳光,又像是大热天里的凉风。
都是能喘一口气、再继续支撑下去的感觉。
乡人们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一遍遍地来回挑水很辛苦,也含麻烦,”孟彰道,“大家合力挖出一条沟渠来,将水从河里直接引到村子里去,你觉得可以吗”
“直接挖沟渠”一个乡人下意识地重复道,“这可以吗”
孟彰顿了顿,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便问:“有什么不可以的”
那乡人几乎不假思索,直接回答孟彰。
“官衙那边......”
孟彰恍然。
乡人们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对面乡人不自觉地透出畏怯的眉眼,那到了嘴边的话语又都停住了。
孟彰从听到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管事说起召集乡邻挖掘沟渠的事开始,就没觉得官衙能给他造成什么阻挠。
非但是他,就连刘石桥这些孟家庄的管事们,也几乎不考虑官衙那边厢的意见。
那么,真就是官衙完全不必顾虑担心吗
或许是。
因为孟彰是安阳孟氏一族的郎君。更甚至,他根本就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因为那里是安阳郡,而安阳郡,基本上是孟氏的地盘。
因为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是他的家仆,是在为他打理家业。
所以他也好,刘石桥这些管事也罢,都是根本不曾考虑过官衙的意见。
他们就没想过官衙那边会有意见。
但是,这些乡人不是刘石桥这些依附着孟彰的人,他们更不是孟彰,他们有什么底气去无视官衙
“孟家庄那边会出面的。”孟彰只能这样干干地道。
听得这句话,孟彰对面的乡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尽都放松了下来。
“孟家庄那边会出面啊......”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只能也拉扯出一个笑容来。
“有孟家庄出面的话,沟渠一定能成。不过,挖沟渠的话,一定需要人手......”
“依着孟家庄的规矩,挖出来的沟渠一定不只是将河水引到我们村子里,只怕邻近的这几个村子也都要挖过去......”
“......只靠庄子里的人手,可远远不够,而且这还是我们村子里的事,自家的事不能总靠着庄子上,所以,如果真要挖沟渠的话,到时候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我有一把子的力气。......”
“......别看我人老,可我也不是就干不动了,到时候不论是刨土还是搬土,总也能帮上一点忙,不能舍了我.......”
“挖渠好啊,挖渠就只辛苦这一阵子,等沟渠挖好就省力了,真要是还像现在这样一家一家地挑水,辛苦的是一年年......”
孟彰已经不需要再询问了,他陪着这些乡人们谈话,听他们家长里短,听他们说说田地里的庄稼,直到乡人梦醒。
待到最后一位乡人离开孟彰的梦境世界,孟彰知道他也该醒了。
但孟彰还是停了停,再看得下方既平静又汹涌的梦海少顷,才催动龙舟归去。
这个时代问题太多,原本就需要一点点地来。何况有些事情,只能尽力控制,不可能完全根绝。
急不来。
也不能急。
更耐心些吧。
孟彰这样劝着自己,也从梦境世界中醒了过来。
孟彰未曾察觉,那些已经醒转的乡人中,有一人,又好像是三两人,并没有似往常那样忙忙碌碌地收拾家伙事儿,赶着去挑水浇灌天地里的庄稼。
细说起来,他们倒也不是太过反常,就是比之往常时候,更多了点什么。
安阳孟氏的这个小郎君,果真是光风霁月、华彩丰茂......
小郎君不错。
也只是这么一少顷的工夫,各家又各自忙活去,不曾留下过任何痕迹。
此等种种细节与奇异,孟彰暂且不得而知,短时间内大抵也不会知晓。
但这不重要。
如果说,刚刚降世恢复意识的时候,孟彰心下尚且还有几分奢想妄念的话,那么随着孟彰被困锁病榻,不得不耐下心来接受孟珏、谢娘子的言传身教以后,孟彰心中的那些奢想妄念,就尽都被拔空扫尽了。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
或者说,不论是哪一个世界,不论是哪种身份、什么经历出身的人,都不可小觑。
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想要活下去,想要更好地活下去。
所以,孟彰不能、也绝对不可以仰仗自身尚且优越的出身俯瞰他人。
从直中取道,不违本心己性。
这才是孟彰真正的行事策略。
大道而行,当直当正,如此,才能不生阴私,不平生波折。
对知己之交的谢远如此,待只在乡野间生活的乡人,也不会有差别。
跟湖中的银鱼告别过,直接回到玉润院中书房的孟彰,将那昨夜里拟好的帖子取了出来。
他其实有些犹豫。
但不过半饷,他便拿定了主意。
待收拾停当,用过早膳后,孟彰又自坐上了马车。
车夫一抖缰绳,引着拉车的马往前,就听得从车厢里传出来的一句话。
“先往谢远郎君府上去一趟。”
车夫应了一声,待马车行到谢远府邸跟太学的分岔道时候,果然牵引着马车往谢远府上的方向而去。
守在谢远府邸门房旁的家丁远远见得孟彰的马车,当即就从门房处跑出来等候。
“仆见过孟彰小郎君。”
谢远府上的管家来到马车前,跟孟彰见礼。
孟彰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体来,先是稽首答礼,然后就将那拟定的帖子取出来,递给谢远府上的管家。
“劳烦管家了。”
谢府管家笑了笑:“小郎君客气了。郎主今日未曾出府,不知小郎君可要入府里坐一坐”
孟彰也不跟这位管家客气。他摇头:“不了,我也该去学府里了,待下回吧。”
管家也不多留,直接就点头:“好,那便下回。”
他领着人往侧旁退了退,留给孟府马车转头的空余地界,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我们也回去吧。”他道,“先将小郎君的帖子给郎主送去。”
孟彰送过来的这一份帖子果真很快递送到了谢远的面前。
“阿彰的帖子”谢远这样问着,也不耽搁,直接将那帖子拿了过来。
管家道:“是,小郎君亲自送过来的。不过约莫是时间有些赶,将帖子送过来以后,小郎君就往太学那边去了。”
谢远点点头:“这段时日以来,太学那边的事情也确实不少。”
“只希望这些风浪不会将阿彰给搅陷进去。”
谢远这么说了一句,便低下头去,细看帖子里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