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西风帘卷,南京紫禁城,乾清宫正殿。
虎背熊腰的太上皇如一头归巢喂食的鹰隼,蹲在龙椅上,目光慈祥的望着他的独子。
广德皇帝身披玄黑色十二章龙袍,鲸油灯映照黑色袍服,小皇帝那张白皙坚毅的脸,显得格外炫目夺人。
“父皇,这黄端伯是何许人?入宫行刺未遂,该不该杀1
昨日早朝,广德皇帝照例在乾清宫观政,太上皇还在军营,群臣向小皇帝奏报完毕,刘堪听闻又有一批前朝遗老来降,便破例召见了他们。
其中有个降官名叫黄端伯,据说之前是南京礼部主事,他先是寒暄了几句,借口进献祥瑞,想要近前。
刘堪不顾侍卫官林宇劝阻,同意了这个请求,结果距离龙椅只有五步时,黄突然拔出匕首。
所幸,刺客被林宇制服。
此事惊动朝野,这是大齐皇帝入主南京城后,发生的第一起刺杀行动,虽然未遂,却也足够耸人听闻。
黄端伯被押往南京镇抚司诏狱。李自成亲自审问此人,彻查有无同党。
听说刺客还活着,太上皇沉默良久道:
“他是个忠臣,食君禄为君死,他做到了,偌大一个南京城,真有胆量血溅五步的,只有他一人,谁说南朝无人,谁说金陵无血勇之人。”
“父皇的意思,是要留下此人?”
太上皇望着小皇帝略显稚嫩的脸,收敛起笑容。
广德皇帝又问道:“既是忠臣,为何不留?”
刘招孙没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起身走下大殿,面朝乾清宫大门,大殿外面,两排卫兵手执利刃,立于雨中,纹丝不动。
“堪儿,你知道大齐现在有多少人口吗?”
刘堪用手指比划一番:“回父皇,儿臣听谢阳说,南北各省,加上朝鲜,当有六千万人了。”
太上皇笑道:“我也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子民,百姓太多,需要一种力量把他们收拢起来,否则会生乱子。”
刘堪若一脸茫然,不知道父皇说的,和黄端伯有什么关系。
“为了收拢人心,有的皇帝会用儒学,有的皇帝会用法术,大齐以前用的是《齐朝田亩制度》那一套东西,你应该知道吧?”
刘堪从小接受最优质的的皇家教育,在三日一次的经筵课上,除了帝国才高八斗的翰林学士,还有来自工坊战场最前线的主官(训导官战兵代表之类)。
除了传统的四书五经,他还要学各类兵书,红毛夷语言,家畜养殖,算术,航海技术……
专门有人负责给小皇帝介绍帝国政治制度,比如什么极圈主义的先进性,先穷帮后穷,以战促和(战争即和平),愚民政策等等。
“父皇,你是说,黄端伯舍生取义,所以不能杀?”
刘招孙也不卖关子,把自己心中所想全部说出: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历朝历代皆以儒术治天下,当然很多皇帝只是把孔子那套借来当遮羞布,实则挂羊头卖狗肉,言称孔孟,行若禽兽·······不过,也有些士人,汲取儒学精华。黄端伯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对儒学信仰,是纯正的,没有功利心;他并非为博名声,换取富贵——否则早投降大齐了——这样的人,可以超越历史。”
“上溯魏晋之际的嵇康,下追前朝于谦于少保,都是这类人,以嵇康之智,于谦之才,难道不知大厦将倾,不知更换门庭?”
刘招孙抬头望向大殿上那个“正大光明”牌匾。
“他们知道,可是他们还是要用生命,照亮了脚下的路,他们走的是正道,正大光明。”
刘堪最近正好在读《晋书》,小皇帝对嵇叔夜颇感兴趣,听父皇这么一说,好像忽然想明白什么,又觉得有些朦朦胧胧。
“父皇,儿臣听慈圣母后说,前明辽东经略熊廷弼,曾将父皇比作嵇康嵇叔夜,不知可有此事?”
刘招孙尴尬一笑,回忆起很久远的事情:
“前明天启二年,我和你母亲在大明湖畔相遇,那时的我,没有现在这么高,这么壮,也没杀那么多人,或许那时,我才像嵇叔夜。”
刘堪听到父皇提起张嫣,白皙的脸庞顿时变成铁青。
太上皇背对刘堪,不知道小皇帝表情变化,长叹一声,悠悠然道:
“我不如嵇康远甚,为了大齐,我放弃了很多很多,放弃了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执念。”
刘堪在心里道:“比如我的母亲,你把她害死了。”
凄风苦雨,顺着屋檐,溅落在乾清宫门口,发出沉重的滴答声。
一阵冰冷的秋意,席卷整座紫禁城,扑打在大殿长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