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未有召唤,不得入内1
两名冒失闯入的锦衣卫,在万历怒斥声中,悻悻退了出去。
万历枯树皮般的老脸堆起层厚厚褶子,望向刘招孙:
“宣武将军年少气盛,初来京师,对朝堂形势误判,被奸人蛊惑,也是可以理解的,本朝不因言获罪,朕素以宽厚待人,待臣子最是慷慨。”
刘招孙想起朱翊钧还欠他三万两银子。
浑江之战不提,开原战后,幸存的三千七百战兵每人十两银子的人头赏,兵部到现在还没有落实。
算起来,朝廷总共只给刘招孙八千两赏银,就这样打发了三千大军。
后来康应乾、乔一琦上了好几道奏疏,向万历哭穷。
尤其是乔一琦,眼见得借出的一万两银子收不回来,真正成了沉没成本,这江南阔绰公子,每日以泪洗面,拎着尚方宝剑想砍了刘招孙。
奈何两位监军的奏章到了京师,便如泥牛入海,再无下文。
想到当年万历迟迟不发南兵兵饷,纵容北兵和文官以闹饷之名,将蓟州三千戚家军屠掉。
现在又要拖欠刘招孙兵饷,如此这般,还说自己慷慨宽厚,脸皮之厚也是没谁了。
“刘卿请说吧。”
朱翊钧做了四十七年皇帝,早成了人精之精,他知道刘招孙这次来京师,除了献俘,便是要银子。准确说,是找他要银子,因为户部兵部永远没钱。
他想了会儿,便知道,必是熊蛮子告诉这愣头青,说自己还有两千万银子内帑,怂恿刘招孙来要钱,这厮不会说话,才有刚才这出闹剧。
“今日之事,若无人指使,可饶你狂悖之罪!若有人勾结,你便留在镇抚司,也别回辽东了。”
万历招来卢受,两人凑一起窃窃私语。
刘招孙料定万历不会真的动他,毕竟开原城还要有人去守。
也不排除皇帝脑子抽风,临死前清理几个军头,给太子立威,不过怎么着也轮不到自己埃
熊廷弼听到说可以饶恕,觉得事情有了缓和余地,上前劝道:
“皇上圣明,今日刚才午门献俘,百姓百官有目共睹,若刘总兵因言获罪,恐寒将士之心,也会让人嘲笑我天朝失了礼度。”
万历冷冷望熊廷弼一眼。
“熊蛮子,此事你就别掺和,把辽镇的事情管好,朕给你的钱粮,还剩多少?回头细细写个奏疏,给朕过目。”
熊廷弼这次回京师,主要还是找朝廷要钱的。
辽东这个无底洞已见雏形,各位神仙都在找经略大人要钱,用来换铠甲,换火器,换女人(口误删掉),修屯堡,修城墙。
百万辽饷砸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老皇帝一句话就抓住熊廷弼命门,熊经略只好悻悻退下,忧心忡忡望向刘招孙,不敢再说话。
收拾完熊廷弼,万历转身望向刘招孙。
“刘总兵,继续说,说你的国本之争,还有萨尔浒之战,矿监,梃击案,都说说,让几位大臣也听听,朕是不是你们所谓的昏君。”
周围气氛再次紧张,大太监卢受呆呆的望向地面,熊廷弼摇头叹息,方从哲像鸵鸟似的从沙堆里伸出脖子,四处张望。
“吾皇圣明,那臣便从萨尔浒开始说起,臣初见圣上时,圣上在午门城楼观刑,穿的是皮弁服,远望之,心宽体胖,秣马厉兵。不自觉便与皇上心有戚戚焉,想来这就是常说的,君臣相知,臣妄自揣度,此次萨尔浒大战,圣上是想毕其功于一役,这种心思,微臣在浑江遭遇建奴时,也是有的······”
刘招孙滔滔不绝说起来,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只是希望,抓住的这根稻草足够大,能够救他性命。
辽东糜烂,各方掣肘。
刘招孙的唯二技能——本官要走大道、招魂——已经用完。
而辽东局势,还没有发生根本好转。
按照原先计划,开原种田事业稳步推进,人参貂皮海鲜走私贸易如火如荼,茅元仪顺利搞出红衣大炮,再派人去澳门或东莞采购几千支靠谱火绳枪,熬到努尔哈赤玩完,还是很有把握的。
不过这次进京,沿途所见所闻,给他的刺激太过强烈。
当看到一万多个男人排队求职,为了一个进宫名额和兵马司大打出手。
穿越者的三观,再次被刷新了。
这里才是修罗地狱。
更不要说凛冬将至,小冰河气候很快就要降临(1620年开始),一切还会继续恶化。
想要在小冰河气候下的辽东生存下去,刘招孙需要更强的实力。
现在的土地是不够的,必须要加快扩张,多占据土地。
想要迅速占地,就必须有武力支撑,单靠三千人肯定不行,必须扩大战兵规模。
而募兵是需要钱的,需要很多很多钱。
刘招孙生活在现实世界,他没有叮一声银子女人就来的超级系统,也没有某人开局在讨饭,再看成了朕的传奇人生,简直比朱重八还逆天。
熊廷弼就要走了,他走后,刘招孙就彻底失去了外援,在辽东陷入四面孤立。正式开始开原敌后抗金根据地战斗生涯。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教员。
在四百年前条件恶劣的辽东搞游击,只能说是脑子进水。
这次来京师献俘,面见万历,便是争取外援的最好也是最后机会。
为了这次机会,他已经筹划很久很久。
从浑江之战开始,刘招孙就想到了今日。
失去这次机会,刘招孙就只有乞求自己再穿越回去,挖开定陵找神宗皇帝要钱。
什么,朱翊钧的老坟已经让人研究性发掘了?没关系,那就再挖一次。
“皇上,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恕臣愚钝,今日太子、福王皆为皇子,陛下为何宠爱太子,疏远福王呢?此为臣所不解,”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惊,政治老练的方从哲嗅出危险,将脖子重新缩回。
万历用关怀弱智的表情望向刘招孙。
天下人都知道,朱翊钧最是宠溺福王,一直将太子朱常洛当做是捡来的,否则,后面也不会闹出国本之争梃击案这些个幺蛾子。
朱翊钧眉头微皱,考虑到刘招孙两次杀退建奴,又能和熊廷弼相谈甚欢,可见不是个傻子。
莫非,此中还有其他玄机?
只是刘招孙开口就引经据典,聊起了战国策,看来口才有两下子,那就有点麻烦了。
“卢受1
万历招招手。
“皇上。”
大太监卢受像小媳妇儿似得走过来,低头顺目,生怕哪里不对,惹皇上不高兴,却听万历道:
“去国子监、翰林院,把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废物都找来,给朕好好骂这武夫,读个《战国策》,就敢在朕面前炫耀。”
卢受低声道:
“皇上,国子监祭酒、司业都去郊庙祭祀了。”
宣捷献俘仪式后,还须天子祭祀郊庙,和往年一样,这些破事儿,万历都丢给可祭酒和翰林去做。
“朕竟忘了,那就找几个新科进士,要文采斑斓的,会骂人的。”
锦衣卫每日须向大太监汇报京官当日详情,当然也包括在京的新科进士的每日活动。
“皇上,三月放榜,进士都返回原籍听调,怕是人不多。”
“找来,要愚直的,敢讲话的,荒蛮之地更好,若有海刚锋(海瑞)那样的,是最好了。”
朱翊钧眯缝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海瑞还没病死,张居正也在人间,万历小皇帝每日只需诵读经典,不问政事,不必像现在这样殚精竭虑打打杀杀。
“有吗?”
“有,皇上,臣记得一人,貌似广西来的,昨日还在内城观看献俘,吏部说此人,其貌不扬却是胆气十足。”
“快去1
~~~~~~
万历抬头望向刘招孙,微微笑道:
“宣武将军,午时才过,天黑之前,你能回瓮城便是最好,若不能,今晚便留在镇抚司过夜。”
“两位爱卿也先不要走,来人,赐座,赐茶。”
两人坐下,方从哲喘了口气,想看看这位年轻总兵能说出什么花来。
“萨尔浒之战,皇上筹备一年零八个月,耗费两百万两军饷,调集天下精兵猛将,一心扫穴犁庭,速灭建奴,如今看来,却是失策了。”
刘招孙说到这里,见万历神色不变,于是继续道:
“皇上老于军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远在末将之上,难道不知徐徐图之?如熊经略所说的守边之法,以守为攻,消耗建奴。后金人少地狭,假以时日,必不战自溃。以微臣之愚钝,尚能想到这些,皇上如何不能?”
老皇帝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望向刘招孙。
辽东经略熊廷弼若有所思,这辽东守边之法,他也曾给皇上说过。
朝堂皆认为是皇上想要省钱,免得辽东前线师老饷匮,所以才逼迫杨镐仓促进兵。
莫非,其中还有其他难言之隐?
方首辅对军旅之事不感兴趣,乘着皇上和刘招孙争锋之际,他将脖子伸长,四处搜寻久久未归的卢公公。
“何也?微臣猜想,皇上是不想为后世遗留祸根,所以力排众议向奴贼宣战。”
“起用杜松、马林一众老将,督促前经略杨镐急速进兵,为的便是将奴贼灭于萌芽之际,不使奴贼滋蔓。”
“蔓草尚且难以清除,何况是努尔哈赤这样的奸贼呢?可恨杜松冒进,朝鲜背叛,使萨尔浒大败,辽东危急,不过,也可见奴贼势力已是猖獗,亦可见圣上所图深远。”
“皇上不惜浮名,也要为太子扫除障碍,这便是微臣之前所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对太子之爱,非庸人所能理解。”
刘招孙站在万历身前,硬着头皮一番东拉西扯。
这番说辞,其实很多地方逻辑不通,与事实有所出去入。比如力排众议,当时努尔哈赤已向大明宣战,快打到门上了,群臣激愤,还需排什么众议。
此外,刘招孙的言辞也是漏洞百出,多有犯上之言,若是太祖皇帝在世,估计就把这武夫拖出去剥皮了。
可惜,此时坐在对面的,不是朱元璋,不是朱棣,而是朱翊钧。
朱翊钧一生最在意的,除了钱,便是骨肉亲情。
他对亲人的爱(准确来说是对福王),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刘招孙说完,万历眼睛微微睁开,已没了刚才愠怒之色。
“好,难得刘卿有这样的心意,你远在辽东,能想到此层,比那些读圣贤书的人强,说下去。”
熊廷弼呆呆的望向刘招孙,被这满口胡言震惊。
见成功引起万历老皇帝注意力,他决定设法把话题朝辽饷上扯。
“臣观奴贼八旗军披甲战兵,当在八万人上下。浑江、开原战后,奴贼被臣等斩杀四千有余,包衣不计,大挫奴贼士气。然而辽阳、沈阳、铁岭等地,守军怯战,甚至有勾结建奴者,臣不便言·····”
“是谁?谁敢拿辽饷投靠建奴?那是朕的钱!!1
朝廷每年几百万两银子投入辽东,每次辽饷发出,万历皇帝都会失眠,深更半夜想起白花花的银子。
念念不忘,却再无回响。
现在竟有人敢用自己内帑,去勾结建奴,这如何不让老皇帝恼怒。
宫女上前给皇上擦了擦汗水,万历愤怒望向刘招孙。
“臣不能言,因为证据尚不充分。”
“哈哈,看来,刘卿真有古君子之风,好好好。”
万历气的直摇头,他听熊廷弼说过,刘招孙待人接物,异于常人,颇有君子之风。
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最近辽东弹劾刘招孙的奏章突然增多,即便他不开口,万历也知道拿他钱去勾结建奴的人是谁。
“若辽沈沦陷,开原兵力单薄,独木难支,臣已做好殉国准备,然而臣死,对大局无益。”
刘招孙说的颇为悲壮,却都是事实,万历点点头,表情没有变化。
刘招孙犹豫片刻,直接放出大招:
“皇上,臣在辽东一月有余,浑江血战,开原守城,三万将士血洒辽东,非为臣加官晋爵,只为,”
“只为今日服阕一言,以达天听1
万历微微前倾,正色道:
“刘卿,你在辽东立下功业,朕都知晓的,若不是你率三军血战,辽东怕早已沦陷,你既然有话,请说吧。”
刘招孙见皇上态度和蔼,便接着道:
“臣曾遍访耆老,深入乡野,对辽事有些愚见,请为皇上言之。”
万历不耐烦挥挥手:
“直白一些,别像翰林院翰林,文绉绉的。”
刘招孙哑然,已经很直白了好吧。
“皇上,辽东苦寒之地,稻米一年一熟,太祖经略辽东,军士屯守结合,自给自足,安定井然,后辽军衰落,就如今日之卫所,屯田废弛,粮食不能供养大军。太祖制定的纳粮开中(1)之策,永乐年间,朝廷给商人一份盐引,便可让商人向边境运送粮食二斗五升,利润颇大,国家安宁,商人富足,可谓双赢。”
万历此时判定,这武人当不会是受人指使,能将辽事分析如此透彻,绝非凡人。
他声音柔和,缓缓道:
“难为刘卿了,在辽东杀贼报国,还知这些国朝典章,便是文官怕也未必能厘清缘故,比如翰林院那些·····,”
万历隐隐感觉,待会儿过来的那个新科进士,怕不是这刘招孙对手,他有些沮丧,挥手道:
“纳粮开中的典故,熊大人和方首辅,都是知道的,就不必赘言,说重点,”
刘招孙连连点头,其实他知道的也只是皮毛而已,若再说下去,就要露馅,便长话短说:
“后来朝中一些奸邪之人,见盐引利润巨大,就以职权之便占据,而普通商人却得不到盐引,往往需要运粮后很久才能得到,时间久了,大家就不愿再运送粮食到边境,”
刘招孙说的很含蓄,真实历史中,为了一己之私眼前利益,占据盐引,破坏纳粮开中政策的,主要不是贪官污吏,而是皇帝本身,连有仁君之名的明孝宗都曾多次赐给皇亲国戚盐引,其他皇帝可想而知。
熊廷弼身体前倾,当日在开原,与刘招孙一番长谈,聊到平辽之策,便觉得此子有治边之才。
今日观之,此子远比自己想象的高深,他喝了口茶,望向刘招孙背影,若有所思。
“开中之策废弛,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提出“开中折色”(2),沿用至今,不过臣以为却是本末倒置,忘记了开中的初衷乃是为了供应边军粮食·····”
“扯远了,说辽东1
刘招孙连忙点头,朝廷很多人都指望“开中折色”盐引捞钱,形成一个巨大利益群体,他赶紧打祝
“皇上,臣所言三者——屯田废弛、辽东不便耕种、纳粮开中——只会导致一个结果。”
“那便是,辽东米价持续上涨,辽饷难以为继。”
刘招孙望了望各人,补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