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谋反,杨玉环离开,风烛之年的李隆基其实已经心灰意冷了。
大唐的历代皇帝从来都是雄视天下,威服四海,就算武后时有两个不争气的,但朝堂上掌权的人也是强势至极,四方蛮夷莫敢不从。从来没有过被叛贼打得丢了京城抱头鼠窜的皇帝。
李隆基算是开了先河,尤其是在他的前半辈子,他还是被天下臣民众口齐颂,赞他远迈太宗高宗皇帝的盛世明君。
结果明君回首一掏就丢了京城和一半江山,光鲜亮丽的盛世一夜之间风雨飘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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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后的史书上,该如何评论他这个皇帝?
李隆基已经七十岁,这辈子注定无法翻盘。叛乱或许能平定,但他已不可避免地永远钉死在大唐历代皇帝的耻辱柱上,后人说起他来,开元盛世值得一提,但更浓墨重彩的是他差点当了亡国之君。
听到太子李亨在灵州即位的消息,李隆基心神俱裂,惊怒之下当即就想下一道圣旨颁行天下,告诉天下人太子得位不正。
然而心里某个角落有个神秘的声音反复说着一句话,“卸下了权力,也卸下了压力,真好”。
是啊,真好,从此不再是皇帝,也不必再背负重担。
李隆基已经七十岁了,他的雄心壮志早已消磨殆尽,他的帝王气象里充斥着暮气与压抑,他像一只血统高贵的宠物狗,虽然锦衣玉食一生,可年迈的他已经没有精力再讨主人欢心了。
“便如此吧……”李隆基坐在蒲团上,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大殿。
高力士躬身站在他面前,神情寥落悲戚,垂头不语。
李隆基耷拉的眼皮缓缓睁开,得知李亨登基的那一刹,他整个人精气仿佛全泄掉了,此刻的他像一具又干又老的皮囊。
“太子灵州登基,有多少朝臣拥戴?”李隆基缓缓问道。
高力士轻声道:“长安失守后,朝臣流落四方,有些跟陛下您来了蜀中,还有些跋涉千里到了灵州,效命于太子麾下。据老奴收到的消息,太子登基大典那日,约有二百余朝臣参与大典……”
李隆基嗯了一声,又道:“郭子仪,安重璋,高仙芝,顾青他们这些握有兵权的人呢?他们是何态度?”
高力士迟疑了一下,艰难地道:“诸将皆愿拥戴太子登基,安重璋,顾青等无法参与大典者,亦亲笔上疏愿拥戴,并以君臣礼遥拜太子。”
李隆基的眼睛赫然睁大,眼中露出骇人的锐光,随即锐光缓缓消退,像一只油尽的灯,渐渐熄灭在瞳孔中。
“朕待诸君不薄,为何今日皆弃朕而去?”李隆基伤神叹道。
高力士跪倒在李隆基面前,泣道:“陛下,老奴绝不会弃陛下而去,老奴一生只愿为陛下所驱使。”
李隆基也流下泪来,起身扶起了高力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此生幸识高将军,时穷境殆之际,唯有高将军与朕同祸福……”
二人痛哭半晌,高力士平复了情绪,道:“陛下,事情尚有转圜,太子殿下未奉诏命,私自称帝,是为大逆也,陛下只消一纸圣旨昭告天下,称太子得位不正,天下臣民必不认其为皇位正统,转而再奉陛下为天子。”
李隆基苍凉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能想到的,难道太子想不到吗?他在登基之前必然已有了周全的准备,否则你以为郭子仪,顾青他们为何会拥戴他?自然是提前与他们有过接触了,如今兵马大权皆在这几个将军手中,只要他们愿意拥戴,太子的皇位就算坐稳了。”
高力士急道:“这几人食君俸禄,怎可背着陛下做下如此不忠不义之事?陛下当修书一封质问……”
李隆基摇头叹道:“罢了,大势已去,给朕留点体面吧,修书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高力士急得跺脚道:“陛下,这可是皇位啊!天授之权,岂可轻易与人?”
李隆基神情落寞地盯着大殿内的一盏孤灯,轻声道:“天授之权,却被朕糟践得一塌糊涂,太子此举再是大逆,终归是他在灵州收拢败军,平叛除贼,而朕,却对平叛之事撒手不管,躲到蜀中逃避战乱,朕不如他。”
高力士气道:“陛下是万乘之尊,自然不可立危墙之下,可皇位却不容他人觊觎,它应是陛下的,陛下说禅让,才轮得到太子,否则便是得位不正。”
李隆基叹道:“高将军,朕已七十岁了,天寿不远矣,这个皇帝就算继续当下去,还能当几年呢?天下臣民平叛杀敌之时,朕做了什么?待到叛乱平定,朕还政于都,天下臣民如何看朕?”
“罢了,便如此吧……”李隆基萧然长叹,君王此刻意气已荆
高力士急道:“陛下,难道真就承认太子称帝了吗?”
李隆基点头:“叛乱未平,天家不宜再生波折,否则这座江山真就保不住了,太子当了数十年,也该轮到他了,太子登基可有颁布即位诏书?”
“有,灵州登基,大赦天下,尊陛下为……太上皇。”
李隆基阖眼,又道:“还有呢?”
“封赏朝臣,几位重臣皆有加封,其中顾青被晋为蜀国公,封天下兵马副元帅……”
李隆基摇头,叹道:“竖子无谋,顾青,猛虎也,不可不防,只可囚于樊笼,岂可纵之山林?就算加封,亦当加衔,怎可晋爵,这道加封旨意若下,天下还有何人能制他?太子难道没想过平叛以后怎么办吗?”
高力士低声道:“想必太子与谋臣有过商议。”
李隆基缓缓道:“顾青麾下安西军势大,战力亦是大唐精锐中的精锐,他若有反心,其祸不逊安贼之叛,我李家皇室岂能再坐江山?”
“高将军,命舍人修书一封,告诉太子,当以天子名义令安西军主动进攻关中,在平叛之战中尽量消耗安西军,待到平叛之后,可封顾青为相,顺势撤免武职,并将麾下安西军拆分,将士分任各地,如此方可永消此患。”
高力士恭敬应命。
李隆基迟疑了一下,又道:“另外再以太上皇的名义下诏颁行天下,就说朕年事已高,不克繁务,故禅位于太子亨,愿新君不负祖宗社稷,克己履新,复我大唐盛世。”
高力士神情悲戚地应下了。
李隆基说完后,神情已有些疲惫,阖目半晌,忽然问道:“朕的娘子……在顾青处可好?可着人问一问……”
“是。”
“罢了,你退下吧,朕有些乏,欲小憩一阵。”
高力士躬身退下。
李隆基独自坐在大殿里,忽然摊开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仍然白皙如玉,这些年保养得很好,一点也不像是一双七十岁老人的手。
可是他的双手已空空。
没有了权力,没有了心爱的女人,什么都没有了。
如今的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像一个失去了引力的星球,光华暗淡之后,该离去的人已纷纷离他而去,他对任何人不再有吸引力。
历史如果是一幕戏剧,属于他的舞台已灯光渐暗,他在黑暗中悄然退常
台下没有掌声,这幕戏他演得不算精彩。
原本,应该很精彩的。
…………
潼关。
虽然潼关已被收复,安西军已进驻潼关,修复了许多损坏的城墙高塔,安西军麾下将领和文吏们紧张地进行战后收拾工作。
叛军留下的粮草军械要统计,归降的叛军要盘问审讯,城头的守关物质要补充等等。
每个人都很忙,唯独顾青有些闲。
他是一军主帅,不需要亲自做这些事情,他只要听最后的结果。
站在潼关城头上,顾青西望长安。
那层峦叠起的山涧外,长安的城墙殿宇仿佛依稀可见,那座历经千年,更迭了无数雄主君王的古老城池,仍静静地伫立在远处的关中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