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周南一直与安西格格不入。
他其实并不喜欢安西,他讨厌龟兹城的大漠景色,讨厌一早起床门里门外便积了一层厚厚的黄沙,讨厌带着羊膻味的食物,讨厌昼夜极端的气温,更讨厌那些经常光着膀子骂着粗鄙村语的安西军将士。
他只是控制了自己的喜恶,将各种厌恶鄙夷的情绪隐藏起来,露出平易近人的样子。对他来说,来安西是天子的差遣,他不得不来,既然来了就要踏实做好自己职责范围的事,从监视顾青到接任节度使,他自认为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确的,是天子皇命所系的。
可是最后的结果还是失败了。
安西军营啸,将士们视他如仇寇,天子勃然大怒要他滚回长安准备受罚。
裴周南至今仍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明明是正确的,为何得到这样一个结果?究竟哪里错了?
他没有私心,来到安西后他没贪污过一文钱。
他也并不坏,走在龟兹城的街上,遇到乞丐他会施舍几文,遇到搬货物的商队伙计他也会上前搭把手,哪怕是在低贱的商贾和贩夫走卒面前,他也能面带微笑,表现出良好的教养,绝不伤人自尊。
他做事认真勤勉,安西军武库的每一件兵器他都亲手检查过,将损坏的兵器分类,将类别归拢,将士们的每一座营房他的进去过,全军上下与他聊过家常的将士不下数千人,如果时间允许,他能够在一两年内认识所有的安西军将士,能够随口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这样一位官员,能说他坏吗?
而同样是安西节度使,裴周南曾经认真观察过顾青。
顾青对部将并不亲切,说话时像吃了砒霜,嘴毒得很,他曾不止一次见过顾青对犯了错的部将一记飞腿,踹得部将龇牙咧嘴。
吃的东西他要最好的,住的帅帐金玉满堂,充斥着各种奢侈的装饰物。
龟兹城的集市里,他走路像一只横行的螃蟹,遇到摊位上感兴趣的物件,他拿了就走,从来不给钱,那些明明吃了亏的商人却像占了天大的便宜,明明白拿了他的东西,却表现出无比的荣幸,仿佛这位侯爷白拿他家东西是一件祖坟冒烟的幸事。
……他甚至在客栈里吃饭都不给钱,那位女掌柜竟从来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将他当祖宗一样侍候。
这样一个恶霸似的人物,究竟何德何能,令安西军将士和全城百姓商人对他如此爱戴?
他凭什么?
裴周南不仅想不通,而且内心很不平衡。
兢兢业业的人被所有人视为仇寇,反倒将一个恶霸捧若珍宝,凭什么?
裴周南马上要离开安西了,顾青与欢迎他的将士们寒暄过后,命将士们继续回去操练,而他则将裴周南请进自己的帅帐,让亲卫送来酒菜,算是与他饯别。
打量帅帐内的摆设,顾青缓缓点头,还好,这货没糟蹋自己的帅帐,看起来跟当初走的时候差不多,只是有些奢华物件被裴周南收了起来,放在一个箱子里,显然裴周南的性子比他低调多了。
“凭什么?凭我将安西军将士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而裴御史你,在安西只是客人。”
坐在帅帐内,顾青毫不客气地对裴周南说道。
裴周南垂头不语,神情仍有些不忿。
顾青盯着他的脸,冷笑道:“‘爱兵如子’是嘴上叫的口号吗?我离开安西后,你是怎么做的?你把数万安西军将士当什么了?”
“你是读书人,又是世家出身,你从小读的圣贤书里,教你的是忠君报国,是君君臣臣的圣贤道理,所以你觉得天下所有人都应该和你一样,心里只有忠君报国,呵,裴御史,你活到这把年纪,还如此天真烂漫么?”
“安西军数万将士,有几人读过书?几人懂得圣贤道理?他们当兵以前只知道种地能换来收成,只知道年景好收成才好,收成好,这一年全家老小就能平安活下去,圣贤教会你君君臣臣的道理,可有教过你如何活下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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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望将士们都和你一样,为了报效君国而战,呵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连将士们最基本的需求都不懂,有何资格统领安西军?”
裴周南艰难地道:“他们……需要什么?”
顾青渐渐加重了语气:“他们要钱,要吃肉,还有‘公正’二字,就是这么简单,懂吗?”
“你以为他们为何加入募兵?是为了报效大唐吗?不是,他们只是为了吃饱饭,为了给家小挣点军功,换几亩薄田度日,在军中奋勇杀敌,运气好的话混个什长,火长,旅帅,用敌人的人头换得军功簿上的名字,靠这些回到家乡分到土地,妻儿老小就算是灾年也能安然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