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曲腿坐在那里，脊背笔直，一只手搭在膝头，看着她这边。明明还是以前的仙姿玉貌，不见岁月痕迹，可此时看来，却觉是个耄耋老人。</p>
就连他那原本已经变得漆黑的墨发，此时在夕阳下似乎也成了白色。</p>
赵承渊对他招招手，“过来。”</p>
“什么事？”韩攸宁瞄她一眼，这分明是老祖宗在招呼未成年小曾孙女的架势。</p>
她继续摆弄手里的花环，内心很抗拒。</p>
赵承渊道，“过来与我说会话。”</p>
看吧，看吧！</p>
老年人就是这么喜欢找年轻晚辈陪他说话！</p>
韩攸宁的内心在咆哮，她真的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年龄差！你这么快让我过去干嘛！</p>
可是，八十六岁的老年人积威太重，二十岁的小辈承受不起，韩攸宁磨磨蹭蹭走过去。</p>
在离赵承渊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p>
赵承渊拍拍他身边的草地，“坐这里。”</p>
韩攸宁：……您这动作，真的很慈爱！</p>
她乖乖过去坐下了。</p>
她坐的很端正，盘着腿，双手扶膝，目不斜视，小时候听先生讲课都没这么认真。</p>
毕竟她的先生，年纪没有这么大。</p>
赵承渊侧眸看她，“嫌我年纪大？”</p>
韩攸宁：您这何止是年纪大啊！是老！</p>
“没有。”</p>
赵承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攸宁，你想什么可瞒不住我。”</p>
韩攸宁叹了口气，“行吧，有那么一点点不适应。王爷，你跟我说实话，我和你的曾孙女谁大？”</p>
赵承渊：……你这可不止是一点点。</p>
他不想她听了难受，所以把年岁说的老了些。早知这个小东西的脑袋瓜里想的是这些，他便该收敛一二。</p>
他没有回答她那个什么曾孙女的问题，只是与她道，“我还是原本那个赵承渊，只是多了一些记忆，旁的什么都没变。”</p>
韩攸宁重重点头，一副信了他的样子，“我知道。”</p>
左顾而言其他。</p>
看来，他的曾孙女比她年纪还大啊。</p>
韩攸宁不由得想的更多些。</p>
她沉默片刻，问道，“那么，你有几个儿女？”</p>
“孙辈曾孙辈有多少个？”</p>
“可有玄孙了？”</p>
……</p>
赵承渊站起身，捞起她来，夹在腋窝下就飞下山崖了。</p>
马车上，碍着外面叶常在驾车，那个家伙耳朵时刻竖着，她就一直忍着不吭声。</p>
回到陈府时已经二更天了。</p>
下人摆上晚膳，韩攸宁食不知味，赵承渊对前世的事闭口不提，这让她心里跟猫挠一般。</p>
赵承渊夹着菜一口一口喂她。</p>
韩攸宁看向他，“王爷便是这么喂你曾孙女的？”</p>
赵承渊抿唇，又舀了一勺汤喂到她嘴里。</p>
“王爷这么熟练，一点汤水都不撒，恐怕曾孙女一大堆吧？”</p>
……</p>
下人抬了热水进净房。</p>
赵承渊挥手让他们都退下。</p>
韩攸宁坐在榻上纹丝不动，小脸埋在话本子里，“我今日没出汗，就不沐浴了。”</p>
赵承渊探手将倒着的话本子拿开，“六月天出门一趟，哪里有不出汗的。乖，听话。”</p>
韩攸宁：……你便是这么哄曾孙女的吧？</p>
虽说他以前也这么哄她，可她现在有些无法直视这句话。</p>
赵承渊叹了口气，起身将她扒了个干净，抱着去了净房，将她放到浴桶里。</p>
他俯身问，“要我来帮你洗吗？”</p>
韩攸宁藏在水下面，双手捂胸，“不用！你出去吧！”</p>
赵承渊出去，在外面榻上坐着，净房里有小心翼翼的哗啦水声。</p>
他抿着唇，唇角微扬。</p>
水声很快便停了，里面是窸窸窣窣的声音。</p>
没多久，韩攸宁穿着严严实实的寝衣，双手紧紧攥着衣襟，哒哒哒跑了出来，又飞快地跑上床，拉上一条毯子裹住了自己。</p>
她这是没洗头发。</p>
赵承渊看她一眼，韩攸宁便是一个哆嗦。</p>
赵承渊进了净房沐浴。</p>
等他出来时，韩攸宁已经裹成一个茧子，缩在拔步床的最里面，一副睡着了的样子。</p>
呼吸沉重杂乱，装得不像。</p>
赵承渊在她身边躺下，长臂探过去，轻轻一拉，那团茧子便滚到他怀里。</p>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p>
韩攸宁从毯子里露出来一双眼睛，“你后宫里前后一共多少个妃嫔？”</p>
在位六十年，采选至少十几二十回了吧！</p>
赵承渊眼中含笑，看着她促狭道，“你最想问的是这句吧？”</p>
韩攸宁嘟着嘴，“哪有，我就是纯粹好奇。前世的事么，谁都不会介意的。你一个活到八十六的帝王，我还能让你为我守身如玉不成？”</p>
赵承渊嗯了一声，“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登基后便先为自己选了个好皇后。”</p>
韩攸宁酸溜溜道，“好皇后？你说说是哪家府上的，我说不得还认识。”</p>
“嗯，你是认得。”</p>
韩攸宁整个人凝滞：“谁？”</p>
赵承渊：“定国公嫡女韩攸宁。”</p>
韩攸宁怔怔，“我？”</p>
赵承渊：“对。”</p>
韩攸宁坐了起来，“我若记得没错，我是死了的吧！”</p>
“嗯。”</p>
“我还是你侄子的侧妃！”</p>
“嗯。”</p>
“那你还……”</p>
韩攸宁没想到，自己前世竟然也成了皇后。他知晓这一世赵承渊执意要登上那皇位，为的是应那凤凰栖梧的预言。可她没想到，前世她已经死了，赵承渊还要这么做。</p>
为了她一个死人，他做这些作甚，得惹来多少非议？</p>
前世的她都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忘了他这个神仙哥哥，他又何苦做这么多呢。</p>
韩攸宁看着他，眼泪啪塔啪塔落了下来。</p>
赵承渊起身，用衣袖帮她擦拭眼泪，温声哄道，“傻瓜，哭什么。我是皇帝，总有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说辞。”</p>
韩攸宁眼泪止不住，早忘了赵承渊是老头子的事，钻到他怀里闷闷道，“你有几个妃嫔我也不问了。王爷，我以后会对你好的。”</p>
她说得很是郑重。</p>
赵承渊凤眸低垂，敛下眼中二十年的霜雪苍凉，那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有冰雪在悄然消融。</p>
他温然轻笑，“好。”</p>
……</p>
半夜，韩攸宁坐了起来，摇晃赵承渊的手臂。</p>
赵承渊睁开眼，“嗯？”</p>
韩攸宁：“你还是跟我说说吧，你有几个妃嫔？”</p>
赵承渊撑着头看着她笑。</p>
韩攸宁咬牙切齿，“快说。到底几个？”</p>
若是超过十个，哦不，若是超过三个，赵承渊你就死定了！</p>
赵承渊道，“正和帝终其一生只有昭平皇后，后宫再无他人。”</p>
韩攸宁的眼睛在昏暗中睁得老大。</p>
这么说，他还真是为她守身如玉了？</p>
他就这么一个人孤苦伶仃一辈子？</p>
那他的前世，比起他来又能好到哪里去！</p>
韩攸宁搂着赵承渊，许久没说话。</p>
赵承渊轻抚着她的后背。他觉得很好，能重生回来寻到她，这一世的自己还护住了她娶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p>
韩攸宁心情平复后，闷闷道，“你倒也不必如此。人都死了，你还守着作甚。好歹得再娶个皇后，为你延绵子嗣。”</p>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言不由衷。</p>
不过韩攸宁不会承认。</p>
赵承渊轻笑，“国事太忙，没空。”</p>
韩攸宁深以为然，“嗯，还是国事重要。”</p>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没皇子，那谁来继承大统？”</p>
“六皇子赵宏。”</p>
韩攸宁点头，“那是个好孩子。”</p>
只是……算起来他那个时候也得七十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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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多日，陈蔓便发现自家闺女跟女婿相处的方式有点不一样。</p>
敬重有余，亲近不足。</p>
一日攸宁过来请安，陈蔓问了起来，“你可是和晋王闹别扭了？”</p>
韩攸宁揪着裙子，“没有啊。”</p>
陈蔓扯掉她手里的裙摆，“再揪下去就烂了。”</p>
她看着女儿软声道，“夫妻之间拌拌嘴没什么，可不能一直互相置气，会伤情分的。”</p>
韩攸宁嘟囔，“我没有……”</p>
陈蔓道，“那你说说，你为何连着好几日在跨院里陪阿棠睡？”</p>
韩攸宁幽幽叹了口气，问道，“母亲，外祖父若是还活着，多少岁了？”</p>
陈蔓略一沉吟，“八十。”</p>
韩攸宁：……比赵承渊还小六岁。</p>
陈蔓奇怪道，“你问这个作甚？”</p>
韩攸宁面露苦涩，“没事，我就随口问问。”</p>
陈蔓又继续方才的唠叨。</p>
见女儿抱着宣儿往外走，陈蔓起身将宣儿抱走，“今晚就回你自己房里睡。阿棠和宣儿这几日都在我这里了。”</p>
韩攸宁：……</p>
连续几日，韩攸宁都是用过晚膳便倒头就睡。</p>
一直睡到早上赵承渊起床离开。</p>
终于有一日，赵承渊先她一步上床，屈膝闲适坐在那里等着她。</p>
雪白寝衣半敛，墨发如瀑，一双凤眸漆黑如墨，看得韩攸宁心惊胆战。</p>
韩攸宁走到拔步床前，脚步沉重。</p>
她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p>
赵承渊向她伸出手，“站那里作甚，过来。”</p>
韩攸宁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个，我突然没那么困了，我想看会书先。”</p>
赵承渊：“你在担心什么？”</p>
韩攸宁强作镇定：“我什么也没担心。”</p>
八十六岁的老人，还有这些心思吗？就算有，也该是有心无力了吧！</p>
啊啊啊！我真的接受无能，谁来救救我！</p>
赵承渊身子往前一探，将转身要跑的韩攸宁给抱上了床，又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被褥中。</p>
大手抚上她绯红的面颊，拇指指腹在她唇上轻轻摩挲，“那就好。”</p>
……</p>
寂寂长夜。</p>
檐月清辉洒进春帐，又悄然离开。</p>
一室温柔，两世情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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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