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的脚步声正往楼上冲来，铠甲与兵器摩擦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声响，范存孝护着萧延年往外冲去，陆商临走前叹了一声。</p>
她说，“师妹啊，真羡慕你啊！下辈子，我也想......想做一回，主人......心里的人啊......”</p>
说得阿磐心头一酸。</p>
这乱世里的女子，尊贵也好，低贱也罢，生在高门也好，活在山野也罢，命好的做个闺阁千金，命坏的于刀尖舔血。</p>
谁又真正地快活呢？</p>
便是那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今不也飘泊在异乡吗？</p>
南平公主还昏着，宜公主已经醒来，那年幼的公主见了一地的尸首和血污，忍不住大声尖叫，尖叫着抱头往外跑，“啊——死人啦——死人啦——”</p>
地上的都是她来时的同伴，如今一睁眼全都成了僵直的尸骨，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愈发尖叫得不能停止，“啊！救命！救命！救命啊——”</p>
这门外的廊下已经布满了人，个个在门口挎刀立着。</p>
那些入夜欢好的将军们，哪还有一点儿酒色之气呐。</p>
要走的人已从阑干翻了下去，然而驿站大门紧关，外头早已是天罗地网了。</p>
屋檐墙头，黑压压的伏满了人。</p>
那月光与火色之下泛着白光的箭镞和刀剑，密密麻麻，插翅难逃。</p>
谢玄就负手立在对面二楼廊上，月色披了他一身，那青松般挺直的身子无一丝晃动，居高临下，锋芒锐不可当。</p>
他等待刀锋已久。</p>
等待此刻已久。</p>
马车里的话还犹在耳边，“早该杀他。”</p>
那人说起此话的时候神色晦暗，沉顿阴郁，那双按在车舆的手青筋暴突，骨节发白。</p>
早该杀他。只想杀他。</p>
深恶痛嫉，恨之入骨。</p>
因而没有多余的废话。</p>
他冲楼下的人笑，那指节修长的手抬起，他说，“放箭。”</p>
声音不高，然那上位者的压迫与威慑拔地参天，乍然迸射。</p>
一旁立时有人扬手，高声命道，“放箭！”</p>
屋檐墙头，张弓拉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p>
她看见萧延年回眸转身，那其中眸光复杂，有万般变化。</p>
看得她心碎神伤。</p>
兀然想起了南国的芭蕉，想起月色里的稻田，想起有人哀哀叹息，“还是灵寿好啊。”</p>
想起有人怆然一声，“再也没有怀王了。”</p>
想起有人扼腕长叹，“死便死了，死也罢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p>
那一声令下之后便是万箭齐发，如那南国的雨，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破风而来，铺天盖地地降下。</p>
她望着萧延年，用他教过的唇语说话，“主人，回灵寿吧。”</p>
她看见萧延年惨然一笑。</p>
她看见陆商扑了过去，死死地挡住了萧延年，“主人！”</p>
霍然一下就被射成了刺猬。</p>
她听见陆商断断续续地说话，一张嘴全都是血，“为主......主人死，阿商......心......”</p>
话已经说不出来一句，可仍旧冲着她的主人笑。</p>
阿磐极少看见陆商笑。</p>
不知道陆商笑起来的时候，也这样好看。</p>
她笑得凄艳。</p>
也死得安宁。</p>
他们为自己的主人，甘冒虎口而来，不避汤火而战。</p>
她看见范存孝搀住了刺猬一样的陆商，顷刻之间也浑身是箭，“师......师妹！”</p>
阿磐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p>
扔了她假死药的人，死了。</p>
给了她假死药的人，也死了。</p>
他们周身被射穿了无数的血窟窿，任哪一个血窟窿都汩汩往外冒着血花。</p>
屋檐墙头的羽箭还在劈头盖脸地放，黑衣侍者全都挡在他们的主人面前，箭镞与刀剑相撞，撞出了铮然凛冽的响，也撞出四溅的火星子。</p>
血肉之躯可能挡得住那尖利的兵器？</p>
不能。</p>
因而人仰马翻，血肉横飞。</p>
黑衣侍者就如一堵长城，一排排挡着，护着，也一排排全都轰然倒了下去。</p>
阿磐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什么抑制不住地往外淌，那一双眸子里波涛汹涌，滚滚奔出，决堤而下。</p>
可到底不敢放声大哭，也不敢开口求谢玄。</p>
不敢。</p>
也不能。</p>
人就定定地立在那里，周遭的一切全都听不见，那泪眼朦胧里，只看得见那漫天箭雨里的人。</p>
她不是铁石心肠，她有血有肉，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为师为兄的人在眼前死去，而吝啬的一滴眼泪也不肯流。</p>
那是从前给过她一命的人啊。</p>
那是中山人的君王。</p>
他的人都死了之后，他也就死了。</p>
再不会有人赴汤蹈火，挡在他身前。</p>
谢砚大哭，哭得撕心裂肺。</p>
楼下的人一身血泊，他在那渐渐熄去的火光里冲她笑，发丝凌乱，双臂展开，阖上了眸子。</p>
那清瘦的身躯在怀王五年的夜风里立着，立于他死去的人马之中。</p>
那宽大的袍袖在风里鼓荡，鼓荡出惨烈的模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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