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一个蠢问题,我哥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我又问,为什么下一代“月”会是你?
我哥说,因为他足够优秀,足够强,他是李元德的长子,即使年龄超过二十,一旦成为“月”,即使生命只剩下不到一两年的时间,他也能给宗族带来巨大的利益,能让海外的敌人们畏惧,让那些露出獠牙的野兽考虑冒犯宗族的得失。
我逐渐明白了,“月”真正的核心其实一直都是那颗“圣意”,那颗尊贵古龙的心脏,作为载体的“月”不过是替代品,活四到五年,还是活一到两年,甚至半年几个月,都无所谓,只要他们的任务完成,宗族有了更好的下一任继承者,“月”随时都会活跃在前台。
正统最大的秘密之一就这样被哥哥告诉了我,因为哥哥被选为了下一任继承者,所以他才知道了这些秘密,所以才——
我盯住哥哥,喉咙有些干涩,“你是为了——”
我哥哥摆了摆右手让我不要说下去,他沉默片刻后告诉我,牧月快撑不了多久了,下一任继承者迟迟未定,原本应该由他作为临时的继任者,但只要他无法担任这个职责,那么牧月就必须撑下去。
撑得越久,活得越久,事情或许就有转机。
我没有质疑这一切,因为早在针对李牧月身体的一系列研究中,我已经渐渐发现了许多端倪,或许只等某一天所有的线连起来的时候我就能自己发现真相,但在这之前,真相忽然地掀在了我的面前,让我一时间如鲠在喉,无语凝噎。
“还记得你之前过生日,我求你帮我的忙吗?”李牧说,“你这些年做的事情,我一直都看在眼里,你做得很好,但还不够,你可以做到更好,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比我聪明比我能干,甚至你的血统都可能比我优秀,只不过你一直在藏拙。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想求你一件事,星楚,救救李牧月,你是正统内唯一一个可以救她的人。她活不了多久了,‘圣意’快要把她压垮了,在宗族找到合适的下一任继承者之前,救救她。我不想她死。”
我呆愣地看着我哥平淡的脸,觉得他有些陌生,他是最听我爹的话的那个孩子,是为了正统最为一腔热血的好苗子,到头来却做出了无可挽回的祸事曾经我是猜到过我哥哥对牧月的情感,但从未想过那份情感会那么深厚,他们可能数年都未曾再见过面,但依旧这样毅然决然。
酒水相融,酒会变淡,水会变质,有些人遇到另一个人就会变得软弱些,就像掺了水的酒。
我有些想通了伯伯那个时候对我说的话,也许我哥就像那杯掺了水的酒,变得软弱了。
而我呢?我想起伯伯来时对我说的话,我才明白,可能我从来都没清醒过,自从那天进了那间花团锦簇的四合院,就一直在桂花树下兜着圈子,从来没有走出去过。
所以我答应了我哥哥,我会救李牧月,尽我所能。
我哥得到了我的承诺,表情也逐渐松缓了下来,又在忽然的一瞬狰狞暴怒,拿起身旁的花瓶从我耳畔丢过砸碎在背后的门框墙壁上,进来的爹面无表情地来到我身边,在我哥的嘶吼中带着我离开,什么也没有说。
我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那个人,他狰狞的面庞上,唯独眼睛里写满了愧疚,似乎在对我说对不起。
他知道他让我应下的承诺有多么无礼,就和他说的一样,他是个自私的人。可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去谩骂他,因为和他一样,我也是个自私的家伙,什么样的兄长,什么样的弟弟,都是一路货色。
我离开了家,徒步去四合院,路上我想了很多事,“月”的事,蔹蔓的事,我的事,以及宗族的事。
很多事情都像是一团乱麻,恰好天公不作美,又下了一场雨,于是乱麻沾了水就浸泡成了难分难解的结,一环扣一环,在我还没有得到任何答案的时候,我就已经走到了内院的门前。
门是敞开的,整个内院里都是花草树木上的雨水滴答响,熟悉的桂花树下李牧月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只不过这一次石桌上没有龙井茶也没有雪花酥。她穿着的也不是旗袍和外套,而是一身黑色的袍服,没有打伞,石椅边斜斜倚靠着一把带鞘的剑。她不欢迎我,我看得出来。
我走过去,还没走近,就听见她问我,“你知不知道赵蔹蔓其实一直都知道我的事情。”
“如果是病情的话,我和蔹蔓说过,帮你治病也有她的帮忙。”我说。
她看着我,笑了一下,“蔹蔓其实一直都知道你挺喜欢我的,她只是不愿意说罢了,我调查过她,她和你哥是一样的人。”
“什么叫一样的人?”
“传统的男人,传统的女人。为了喜欢的人去做他/她喜欢的事,他们可以受委屈,只要能让喜欢的人开心,即使委屈一辈子。”李牧月说。
“你知道我哥”
“我当然知道,不妨碍我现在骂他一句傻子。”李牧月淡淡地说,“去爱一个永远不会看到第二次的东西,在火焰与狂喊中去爱,随即毁灭自己。他们就在那一瞬间中活着,像这样的人不多,但恰好都被你和我遇到了。”
我无言以对。
她轻轻招手让我过来,示意我在石桌的对面坐下,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她看着我,雨水从她的脸颊上流过,细声说,“听我的,回去,去找蔹蔓好好的睡一觉,然后忘了你哥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他是个疯子,他交代你的事情,可能让你承诺的事情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下场。我的命运从我成为‘月’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你的哥哥的确做了蠢事,但这不失为一种明知的选择,或许之后会迎来清算,但终归能保住一条命,因为他是李元德的长子。”
“至于你,还有蔹蔓。”她说,“你们可以是事外人,‘月’是一片烂摊子,你们可以经过,可以探视,但千万不要尝试接手。你对我的医治本就是无用功,所以宗族的宗长们可以忍受你与我的接触,只是接触可以,但不能越线,你还未真正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就是越线的禁忌。”
我想拒绝,抬头去看她,却发现雨中她的瞳眸是我从未见过的熔红色,绯艳,威严,却又疲累。
“不要试图触碰禁忌,否则你会死,被你牵连的蔹蔓也会死,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蔹蔓,放下这件事,然后回头,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她说。
我望着她,好一会儿后点头,然后转身向院外走。
内院里都是滴滴答答的雨声,雨打到树叶上,打到花枝上,打到水潭里,整个世界都在被雨水冲刷。
她看着我走远,我数着我走出步伐的距离。
在我一脚踏到内院门槛上的时候,我听见背后远处传来了一声话。
懦夫。
我站住脚步,回头看向桂花树,问她是不是说了什么。
她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我愣了很久,然后心中起了一团无名的火气。
我转身上前几步,骤然大声吼叫质问她我凭什么是她口中的懦夫?那么久的交际,那么多次的见面,我明示,暗示了那么多次,给出了无数次的信号,只求一个相同信号的回馈,但每一次我觉得有希望的时候,你都避开了!说话神神秘秘的像个谜语人,凭什么轮得到你骂我懦夫!就算是计算机等待了那么久的未响应,是个人也会选择关机重启吧!我又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她从来都不是挨骂不还口的人,所以我骂出口的下一刻,她就骂回来了,她说,她只能活四五年,她要是主动把我敲晕带回去洞房,四五年后她死了怎么办?让我守活寡吗?这种事情本来就该你这个做男人的主动,如果你有胆子说你想带我走,那我跟你走又如何?你一声不吭地把结婚的请柬送到我手里,在那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人叫赵蔹蔓,你他妈脚踏两只船,吃一个看一个,结婚还他妈不要脸地邀请我,最后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回骂说,你不说我又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哥那么优秀的人你都给拒绝了,我又是什么东西?第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问你的择偶观是什么,你徒手搬来那张石桌跟我说打不过你的都别想了,你这么说我当然就这么信了!你是什么人?你是月!你是别人家的孩子!你是倒拔垂杨柳的林黛玉!我他妈是什么人?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走夜路都要撞鬼的宁采臣!我家里人给我指腹为婚,我爹在祠堂前跟我说李家就靠我繁衍后代了,我该怎么办?那时候我爹已经知道我哥是下一任的月了!所以才逼着我这个二儿子那么快结婚!
她被我说得噎住了,大概是不知道我和赵蔹蔓结婚还有这个内情,她一时间气急,骂人骂不过我,拔出石桌旁的剑,一剑削断背后的那棵桂花树,几十年的桂花树,树上能躺好几个人的那种,被她单肩扛了起来,然后走向我。
我当时被那一幕吓傻了,虽然她不是连泥带砖把那棵桂花树一起拔起来,但这幅场景足够让没见过大世面的我目瞪口呆,下意识后退一步,脚绊到门槛,一下子摔了出去。最后看到的是贯穿内院大门的桂花树根底,以及听见院子里那声中气十足的:“傻逼,给老娘滚!”
大雨滂沱,我坐在被树根填满的内院大门口,浑身湿漉漉得跟个落汤鸡一样,院子里面没有了其他声响,我坐在雨里好一阵子,直到一个哆嗦浑身冷到发抖,才站了起来,转头离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