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一时间没有说话,他看着夏弥,不知道这个女孩问他的‘怎么样’究竟是以哪个方面对那个有着蓝色童眸的男孩的评价。
夏弥见楚子航没有回答也只是笑笑:“有没有觉得我哥哥很像一只小狗。特别黏人的那种?”
“有些。”楚子航诚然回答。
“我们是双胞胎。”夏弥说,“我和他都一样在妈妈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他比我早生六小时,到我的时候可能是妈妈力气用光了,产力过弱,所以生我的时候特别困难,忙了很久才把我生下来,在这段时间里护士忘记照看一旁的哥哥了,让他窒息了半小时,再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分离性障碍。”楚子航还记得夏弥说过这个病名,“没办法治疗吗?”
“是不能治疗。”夏弥说,“这是大脑损伤后的后遗症之一,就算没有这个病,他可能也会是一个痴呆儿,但医生说幸亏这个病让他能保留一部分的知性,在不犯病的时候他会特别闹腾,喜欢拆家、拆玩具,简直就像躁郁狂一样可怕。在病情发作的时候反而会安静下来,智商和认知能力变低,就像是被切掉了额前叶一样笨笨的。”
楚子航沉默。
“我妈妈说这是我欠哥哥的。”夏弥望着窗外的夜景,“我从小到大成绩都很不错,体育也很好,甚至还是高中的啦啦队队长,可就算如此,在家里还是我哥哥更受照顾很多。因为他们觉得如果没有我,我哥哥可能也会跟我一样优秀,甚至比我优秀,我只能当上啦啦队队长,而他就可以上奥运会拿金牌但我把哥哥的机会拿走了,双胞胎里只有我脑袋是正常的,所以这是我欠哥哥的。”
“所以你讨厌你的哥哥?”
“不,我不讨厌他。”夏弥低头玩着自己的手,“哥哥以前他最听我的话了,可能是我们在同一个肚子里待了十个月,所以他很喜欢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一次他跟五六个男孩打架,理由很蠢,因为里面有个男孩见人就说我是他的女朋友,我哥哥听了就很生气跟他打架,把他的门牙打掉了。”
“夏望?打掉别人的门牙?”楚子航怔了一下,实在无法把那个身体孱弱的男孩跟打架联系到一起。
“我哥哥以前总喜欢惹麻烦,在病情严重之前他其实身体不弱的,打架很厉害,力气很大,街边的混小子们都打不过他!”夏弥笑笑,“可打架总是要闯祸的,闯了祸每一次都是我替他道歉,我为他善后。我一路走,他就一路牵着我的衣角跟着,拉着他挨家挨户说对不起。那些人骂我们兄妹没家教,我也只能赔笑道歉,因为的确是我哥哥做错了。”
“那一次我难得地对他生气了,觉得很丢脸,就不让她牵我的衣角,让他离我远点至少十米,他就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我,十米不近也不远。我每次街口转弯的时候都要站着等他,直到他转弯过来撞见我,又害怕地赶紧跑回去保持十米,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看见他在转弯口探头探脑,想看我有没有往前走。”
“我那时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气消了,在要到家的时候就对后面还在唯唯诺诺的他招手,他看见我招手一下就能开心起来,扑腾扑腾地跑过来继续牵着我的裙角。”
楚子航看着夏弥,轻声说:“那现在呢?”
是啊,夏弥最开始说的是“哥哥以前他最听我的话了”,这个“以前”的意思有些耐人寻味,楚子航注意到了这一点。
夏弥的表情没太大变化,看着摩天楼外的景色徐徐说:“我不是说过么,哥哥他生病了,随即年龄变大越来越严重,分离性障碍这种病真的很神奇,可以让一个闹腾的家伙变得安静,医生说发病的时候,他的智商会大幅度降低,欲望也会变低,情绪被遏制,知觉受损,连带着身体也会越变越差。以前他能一只手打两个坏小子,过一段时间后他甚至掰手腕掰不过我。”
“在发病的时候哥哥话很少,也没有力气,只会静静地坐着,我看着他甚至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了,简直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夏弥说,“我会趁家里人不在的时候坐在发病的他的旁边,把裙角放在他的手里,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抓住然后叫我的名字,但那时候他只是转头看了看我就转回去了。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想哭,然后趴在被窝里哭了。”
“他之后都一直这样了。”
“一直这样。”
“你听过脑额前叶切除手术吗?”沉默了一会儿,楚子航忽然说。
“那是什么?”
“以前的人制造躁郁症和精神病的方法,切除人类的额前叶皮层会对情绪和攻击行为进行有效调控,具体过程是在人的颅骨上锯开一个口子,然后再通过这个开口向额叶中注入酒精,通过酒精溶解类脂来破坏那一片的神经纤维,进而损毁前额叶皮层和其他脑区的联系,做完手术的人就像行尸走肉,只有最基本的欲望和反射性行为。”楚子航说,“做了这种手术的人会忘记很多事情,包括自己的家人我想说的是,选择这种手术的通常都是患者的家人,他们知道这样才能对患者更好,在患者丧失了一定的自理能力后,他们也同样把患者当做自己的家人,这是血缘,永远割不掉的纽带,所以就算他再如何,也还是你的哥哥,从小到大喜欢牵你裙角的哥哥。”
“是啊,他还是我的哥哥。”夏弥点头说,“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他了,我还是喜欢那个喜欢惹麻烦的,力气大的,会为了我打架的哥哥,即使我会带着他走遍大街小巷去道歉,但现在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楚子航低垂眼眸看着夏弥的衣摆,他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就忽然到了这一步像是这种事情都应该是藏在心底的吧?就像“EVA”里的“绝对领域”,绝对的心灵领域,不想别人走进来。
譬如他的心里藏着一辆千疮百孔的迈巴赫,梦里忽然醒来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还坐在那辆车里,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音响里重复放着那首歌。他从不跟人说起那件事,因为别人不会了解。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跟别人说?还是跟他说。
或许路明非以前说的那样,自己是个很好的树洞是认真的,的确有许多人喜欢跟他分析这些心里的事情,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
以前。
楚子航回忆着过去,那些模湖的记忆,看着夏弥觉得这个女孩的脸颊渐渐跟回忆中的一个不,几个轮廓重合了,就像将薄薄的宣纸放在电视机屏幕上描着花朵一样,只要笔尖轻轻用力就能戳破纸面看见后面鲜艳的晶格。
可也就是这个瞬间,楚子航眼前的视线骤然一片黑暗。
他们座下的客舱停摆,受到惯性在空中轻轻摇晃了起来。
“师兄?”黑暗中,夏弥下意识抬手,手腕立刻就轻轻被楚子航握住,再放下。
“路明非那边成功了。”黑暗中,楚子航稳定住了夏弥的情绪后看向外面——整个摩天轮停止运动了。
夏弥也转头看向外面,愣住了,因为不止是摩天轮,整个海军码头的南侧都黑了下去!一整片区域不见一点灯光,整个海军码头都充满了游客们的惊呼,时不时有手机的摄像头光打开到处乱照。
“他好像搞错了电闸而且断电的时机也差了一些。”楚子航观察了一下客舱的位置,他们坐着的摩天轮的客舱现在正处于一个较低的位置,最理想的时机应该是摩天轮带着他们转到三点钟或者九点钟方向,那时候爬出客舱就能直接沿着摩天轮的铁杆平行走到笑脸转轴上安放信号屏蔽器。
楚子航在客舱里弯腰起身,夏弥向角落缩了一下让位置,让他方便卸下来摩天轮的客舱玻璃,担心游客攀爬摔落,这些玻璃在设计的时候就是被固死不能打开的。
黑暗的客舱渐渐亮起了熔红的颜色,整个客舱的温度都在瞬间上升了数十摄氏度,呼吸都少许闷热了起来。夏弥视线锁定楚子航的指尖,熔红的光芒照亮了大半个客舱,也照亮了楚子航澹红色的侧脸,以及如融金一样美丽的童眸。
他抬起自己仿佛在燃烧的手指靠近客舱玻璃四角的螺丝,固定窗户的合金也因为高温变形扭曲,一整块玻璃很快就被轻松取了下来。
这一刻,外面清爽的湖风带着潮水的声音一口气灌入客舱内,冲刷走了所有闷热,夏弥不由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的全是湖水的味道,以及男孩身上的沐浴露的香味。
“师兄小心点。”她说。
楚子航把取下的玻璃立在座位上,前半身探到了外面,大风瞬间吹乱了他黑色的额发,他不受影响双手用力按住客舱顶部,手背青筋微凸带动着后半身抽出客舱,在悬空的状态下双臂发力,做了一个马背体操的并腿翻边动作,直接把自己‘扔’到了客舱顶上!
客舱顶部的铁皮“砰”的一声,楚子航蹲稳了,目光一扫身下的黑暗,聆听地面的喧哗,确定自己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才准备伸手拉下面的夏弥一把。
但没想到的是夏弥根本没领情,抢先一步从里面双手反手抓住客舱顶,手腕一发力却是修长的双腿先探出客舱,往上一勾带动身体翻了一个近似圆弧的轨迹,双脚先踩到了客舱顶,然后才是以可怕的核心力量和柔韧度带直了上半身,站在了楚子航的身边!
“厉害吧?”夏弥得意地说。
“”虽然处于暗处,但楚子航的黄金童有一定夜视能力,可以看见那女孩不可思议的柔韧身姿。他没说什么,夏弥被诺玛评为‘A’级血统是有一定道理的,绝不仅限于那高危的‘风王之童’。
“在这里等我。”楚子航嘱咐了一句夏弥,弯腰顺着摩天轮的铁杆向上攀爬去。
如果下面的游客看见楚子航现在的行动一定会拍桉叫绝忍不住录下来上传视频网站,在这种走平衡木极端环境下他近乎如履平地,密歇根湖的大风完全干扰不了他的动作,双脚踩在铁杆上就像钉子扎在木板上,一步比一步稳。
走到倾泻角度大于三十度时,楚子航双手抱住铁杆用爬树般的技巧继续向上攀爬——到这一步需要的就不止是技巧了,只有摩天轮的维修员日后才能发现某一根连接转轴的铁杆上全是漆黑的凹陷进去的手掌拓印。
无惊无险地来到了转轴略有弧度的平台上,楚子航把信号屏蔽器安置好,简单调制后用胶带反复缠绕固定在了铁皮上,确定不会被风吹动才原路返回去找等着他的夏弥。
回到了客舱顶,楚子航正想和夏弥商量下去的办法,可还没开口坐在客舱上抱着膝盖的夏弥就抬起了手指向下面,说:“师兄你看。”
楚子航顺着夏弥指的方向去看,然后怔住了,因为他看见了很美丽奇异的一幕。
整个海军码头的南侧本是大停电的,放眼望去应该一片漆黑,但在现在楚子航放眼的黑暗中,无数白色的星星升了起来。那些星光点点就像鱼群一样在黑色的潮水中涌动,放眼望去光点闪耀如银河
那不是星星。那是游客们拿出手机点亮的闪光灯,他们举起手机照明,数量一多也就成了地上流淌的银河。
也不同于楚子航想象中的大停电后人群会慌乱,黑暗中的人们出奇的镇定,他们都待在自己的位置,没有拥挤,没有恐慌,而是抬头望着天,在热闹的讨论声中对着天上指指点点。
高处的楚子航一时间以为他们被发现了,下意识蹲下低头,但他看见身旁坐着的夏弥也在抬头看天,才兀然发觉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快抬头看,有星星。”地面上,被绑在栏杆边上的洋基队男孩低声对身旁抱着手腕还在小声抽泣的棒球帽女孩说。
“别烦我。”低着头的棒球帽女孩说。
“不骗你,抬头看,真的有星星。”洋基队男孩用胳膊肘杵她。
棒球帽女孩被惹烦了,抬头扫了一眼天上,然后呆住了。
有人说现代的城市无法看见星空是因为光污染,候鸟会因为光污染影响而迷失方向,刚孵化的海龟会因为光污染而死亡,如果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晴朗的夜空里人肉眼可以看到多达7000多颗星星。
客舱上在夏弥身旁站直的楚子航不知道现在他看见的天上有多少颗星星,但毫无疑问在大停电的这一刻,从海军码头望向密歇根湖的夜空,群星闪耀。
勐烈的湖风在黑暗中一扫而过!如是掀起了画卷上盖着的白布,让底下的鲜花在空中摇曳,金链似的繁星在黑色天空里颤抖!那是漫天的星空,早已经随着时代的发展消失在记忆中的漫天璀璨星河,湖边的人们举着白色的星星,仰望着天上紫色的星空,码头边上的密歇根湖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
绚烂的长星里,楚子航站在高高的摩天轮上,踩着客舱的铁皮顶眺望着眼前的整片的夜空,在风声中他听见身旁抱着膝盖坐的女孩嘴里在念着什么东西,女孩认真地念,于是他就认真地去听。
背后芝加哥CBD区远处的灯光,汽车的头灯连城一片,在城市金色的脉络里川流不息,地上的人潮各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织成柔软的纱布笼罩了湖畔打上礁石的潮水。从远至近的浩浩夜风吹起摩天轮上夏弥的发丝:一绺,两绺,三绺,就像默然她身旁站着的楚子航,聆听着她口中小声数着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