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翎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见过那样的眼神,浓黑的戾气翻滚咆哮,眸子里唯一的光却像是冰面的反光,煞气浓重,偏偏又隐忍不发,比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更让人胆怵。
单翎被那样的眼神盯得全身发凉,就在他以为阿柯要动手杀了自己时,那少年却笑了。
“单老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今日机会难得,你我都坦诚相见吧。”单翎将那条吊坠从被子里拿出来:“你若不信我……我不得不承认,你想取我性命轻而易举,但少了一个同盟却不划算。”
元书祎看到那条吊坠,脸色微变。
单翎又道:“阿柯,你与大帅,是何关系?”
两人在昏暗的医帐里又对视半晌,元书祎眸中的情绪渐渐平复,她拿过吊坠,靠在了椅背上:“大帅有恩于我,他的为人,不会叛国。我入军营一是为了报恩,查清楚房州战的真相,二是因为受人之托。”
“何人所托?”
“大帅的妹妹,元府嫡女。”
“元书祎?”
元书祎抬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向单翎:“认识?”
单翎摇摇头:“怎么可能,是大帅提起过。”
“大帅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与元姑娘也是自那时结识。我本就有意来镇南营查这件事,正好元姑娘拜托我,我便来了。”
单翎看着那碗汤药:“你给我下毒,是怀疑我有问题?”
元书祎打了个哈欠:“说什么呢单老大,你这是诬陷。“
“总之你不清白。”
“那你为何处处针对我?你怀疑我什么?”元书祎道。
“你知不知道,你的侧脸与大帅有八分相似,鼻子与嘴巴几乎一样?”单翎端详着元书祎的脸,他从这张脸上能看到故人的影子:“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叹,原来这世上没有血缘的两个人,居然可以长得这么像。”
单翎的眼眸忽然变得狠戾起来:“你说,是不是因为你的出现,大帅才会离开?”
“生了一副和大帅有几分相似的脸,怎么死的人不是你?”
这句话一出,单翎就觉得眼前这个人要么是脑子不正常,要么就是个纯疯子。
因为元书祎笑了,幽深的眸子像化开了的水,又像是水乡小湖柔柔的春波,她笑得温柔。
“且活着吧。该死的人都没死,我们怎么能先下地狱?”
这话像是劝慰,单翎竟被这本该寒凉彻骨的话安抚住了。
然而他看不到,少年绵软眼神后的落寞悲伤。
元书祎胸口有团气,闷闷的,兄长那么好的人,到哪里都会有一群两肋插刀的兄弟。
元士清是悲悯温柔的神,他本该一直守着南疆的土地,为百姓撑起南疆的天空,或许有朝一日他会血洒南疆,魂归大地,但总归不是被盖上叛国的帽子,受万人唾骂的结局。
“你说得对。”单翎也笑了笑:“联盟吧阿柯,你下一个想查谁?”
元书祎摩挲着下巴:“元辛,他有可能是叛贼吗?”
单翎嗤笑一声:“没可能,他没那个脑子。”
元书祎想了想,道:“当时房州战的战略布局你知道吗?”
单翎神情严肃,点了点头:“知道个大概,也可能有些偏差。”
房州城的那一战,蜀国备战了很久,镇南营的正南方有个叫双耳丘的地方,地形类似于峡谷,却没有峡谷的地势高峻陡峭,东西两侧绵延数里,形成了天然的关隘。
双耳丘是塔国行军的必经之路,元士清点了两千伏兵埋伏在双耳丘,然而……却全军覆没了。
元书祎瞳孔一深:“全军覆没?”
单翎咬牙道:“塔国的军队从双耳丘后方摸过来了,放了一把火,我们的人一个都没出来,那一股人神出鬼没,直接破坏了大帅先前布置好的阵形,塔国的骑兵队牵制住了我方的左右两翼,主力军队直捣镇南营。”
“我当时跟孙启将军在右翼……根本冲不出去。”
单翎回想起那几日的战乱,双目一片赤红,他们的布控与阵形像是被人泄露出去一样,按照原计划排兵布阵,反而被塔国打了个正着。
孙启是镇南营的四将之一,与元士清征战沙场多年,当机立断放弃原本的部署,凭借当时的情况重新布阵,才勉强带人退回右垒。
接下来的四天便是最煎熬的防守战,左翼也是一样被牵制住,无法支援元士清的主力军。
元书祎皱着眉:“元帅带的也是主力军,竟没有敌过尾思越缇的军队?”
她和尾思越缇交过手,也清楚兄长的实力,按理说尾思越缇是绝对打不过兄长的才对,怎么会被尾思越缇从镇南营打到房州城?
“尾思越缇怎么会是大帅的对手?一定是镇南营有叛徒与他里应外合,大帅才会吃亏1
元书祎闭上眼睛,南疆的地势她熟记于心,据单翎所述、以她对兄长作战风格的了解,再加上她得到的情报,元书祎能将房州战理出个大概。
这里面有大多的问题,但凡明点事理的都知道双耳丘适合设伏兵,那么元士清势必能想到尾思越缇会对此做出策略,他怎么可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反伏击?
“当时探情报的斥候还活着吗?”
单翎摇了摇头。
也是,要是活着都得被枢密院审掉两层皮,反过来说,当时的斥候里应该是没有叛徒,如果有,就应该被送往枢密院,咬死元士清通敌的罪名。
“那些斥候是谁手下的人?”
“直属于大帅。”
元书祎又陷入了沉思,她能想到两种可能,一是这些斥候被尾思越缇迷惑了,所以带回的军情不属实;二是斥候被信任的人误导了,所以传回了错误的情报。
又或许斥候里有叛徒,但是幕后主使者与元书祎想的不一样,他不需要斥候去坐实兄长的罪名,死了正好干净。
元书祎摁了摁太阳穴,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斥候带回了正确的情报,但是安排伏击的指挥者出了问题。
“带人伏击的是谁?”
“安南。”
“谁的人?”
“副帅——赵旋。”
这个人元书祎见过,与兄长的年龄差不多,她见过那个人与兄长在元家的书房议事,元士清有意培养赵旋做下一代的南疆主帅。
可是他死了。
帐内的烛火被黑暗一点点吞噬,帐内一片昏暗,房州战的真相被迷雾团团包裹,元书祎也被黑暗绊住了脚步,动弹不得。
“我听说大帅退守房州城,将镇南营来不及转运的军粮都烧了。”
单翎冷哼一声:“也有人传,是粮库先着的火,军中有细作的流言动摇了军心,大帅能带人退守到房州城还费了不少力气。”
“当时房州城里面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单翎的脸色阴沉难看:“当时的房州城很乱,返回右垒的探子说房州城有塔国的士兵渗入,城内起了火,大帅几乎安抚不住房州城的百姓。”
“战乱的时候,镇守城池的将领会将百姓集中到最里面,派士兵保护,”元书祎缓缓道:“尾思越缇攻破房州城没多久,秦帅就赶来支援了,但房州战还是死伤了许多百姓……这不合理。”
“明日你寻个机会,去房州城的东门瞧瞧。”单翎道:“我觉得那里有点不对。”
阅襄城
仪仗队东行四日,到了阅襄城,再有两日就能到东潼关,那里是绮皇贵妃的故乡,也是年轻的帝妃相识相爱的地方。
刘绮站在倾酒台的最高处,长风纠缠着她的发丝与金色耳坠,那狭长锐利的眼眸里竟也盛了些缱绻与怀念。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刘绮没有回身,不一会儿肩头便落了了一件披风。
“这里风大,怎么也不知道加件披风?”
刘绮鲜艳的红唇轻轻一勾,妩媚里竟带着些英气:“陛下莫不是忘了,臣妾可不是什么娇弱的姑娘。”
“是是是1刘景衍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意:“朕的皇贵妃英姿飒爽,与那些俗女子不同。”
刘绮被刘景衍揽在怀里,张扬了半辈子的眼眸里带着刘景衍看不到的倦意:“陛下,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刘景衍叹道:“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刘绮看着阅襄城瓦蓝的天,她竟然二十年都没有看到这样广阔的天了。
“爱妃是近乡情怯了?朕瞧着你不是那么高兴埃”
“臣妾是高兴的过了头,”刘绮娇笑道:“那衍郎就赔臣妾做几天寻常夫妻可好?”
刘景衍风度翩翩的打了个揖:“在下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