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媒郎春风满面地找上景十三,说是相中了一户人家。
他带景十三行了三十里地,去了隔壁村子,走进一家稍显敝落的屋院“这家人丁兴旺,夫郎生了五个郎君,一个女儿,四个郎君已经嫁人,你要见的是待字闺中的老三。”
不等景十三多问一句,为何独独是老三未嫁,屋中的主人已听见动静,抱着女儿走了出来。
半老的夫郎看向来人,面上带着常年的苦色和卑怯,冲景十三他们笑了笑,不敢多说什么。
媒郎立时堆着笑,率先出声“亲家您瞧瞧,好手好脚,身子直挺,我可有半分虚言。”他对着景十三上下比划了一番。
夫郎讷讷望着景十三,张了张口,半晌无话,神色却愈发愁苦。
景十三收敛了自己的孤冷气息,上前一步,向他微微颔首“您唤我景十三就好,西水村人。”
她话一说完,便敛眉沉默,任晓风来回吹拂,彼此安静得近乎窘迫。
媒郎两处一望,见状插话道“您叫小郎君出来吧,若彼此相看得上,择日不如撞日,尽快就定下。”
“唉好。”夫郎这才应了一声,抱着女儿走回屋中,好一会儿牵出来个愣愣傻傻的年轻男子。
小郎君应被人特意打理过,脸颊干净,头发梳得齐整。衣裳虽看上去灰旧,却并不脏乱,想来也是今日为了见客才换上的。
他紧跟在阿爹身后,一双眸子空茫望向来人,随即也不怕生,咧开嘴对着景十三笑,挥着双臂,高兴得手舞足蹈“来,来,姐姐,了。”
景十三只是与他对望,眸色深远,里头似有光芒暗动。
却始终抿着唇,不置一词。
他的阿爹越发无地自容,闷红了脸,默不作声地抬起手,拦住自家儿子的手臂。
生来如此确属命薄,可看着自家孩子被旁人生嫌轻怠,他又怎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媒郎看不出景十三神情,心里头没底,对她讪笑了一声“郎君虽是痴傻的,好在也算乖巧,可以任你拿捏。将来再生几个女儿,日子岂不照样和和美美,与旁人无异。”
淡风寥寥,轻卷泥尘。
景十三收回了视线,稍侧过头,空淡地瞥向媒郎。
主人家还在羞愧,正忙着顾及自家儿子,未在意他们这处。
媒郎赶紧贴近景十三,压声说道“叔叔真是为你着想,这户人家还不知你过去的传闻,以为是高攀了你。”
二人处境不便,他不便说得太多,掩着兴奋,对景十三劝了一句“当家的妻主说了,只要你娶他们儿子,只要待他好,她们非但不收分毫聘礼,还可拿出这个数作陪嫁。”
媒郎扯过景十三,在身后向她匆忙划了一下。
二两。
景十三思绪散去,不由又望向面前有些落旧的屋院。
西水村自给自足,并不算富庶。
村中人嫁郎君,嫁妆多是随意了事,双亲分出太多家产给郎君,恐会惹自家女儿及翁婿不满,徒生忧烦。
稍有体面些的,给郎君备下一吊铜钱,再送几匹新布,并一些自家的肉食瓜果,已算是对郎君的极尽疼爱了。
哪怕邻村与西水村习俗不同,这户人家看上去穷苦破败,也就比无田无地的景十三稍好一些。
她们竟愿意倾舍家财,拿二两银钱给小郎君陪嫁。
景十三抿唇,忽觉寄托绵长,沉重难抵。
她目光落至屋舍门口的父子二人,小郎君憨笑无忧,不知愁事;他的阿爹抱着他,小心觑向景十三这处,满是卑怯与认命。
媒郎见景十三一声不吭,暗下发急“你怎就是不听劝呢!”
说罢想要将她扯去院外,再耳提面命一番。
景十三一动不动,忽而低声劝阻了媒郎“叔叔,就他了。”
媒郎一怔,还来不及添上喜色,又听见景十三轻淡着语气,继续开口“世道困苦,都不容易,我不需要他的陪嫁。”
“不要陪嫁?”媒郎以为自己听岔,恼起景十三的不争气,替她忧心道,“既然知道困苦,你自己尚自顾不暇,哪里用多作慷慨良善了。你不拿陪嫁,如何养得起两个人?”
景十三再有不好,与他也是同村人。
他哪怕心眼多,也没有偏帮外人,坑害自己人的道理。
景十三眼睫一阖,眸色移转过来,已是不容置喙,疏和平静的模样“我好手好脚,会让郎君过得好的。”
日色长影不为风动,她定了心神,便又朝小郎君那处走了几步,对他阿爹温声说“阿叔,可否让我与小郎君单独相处一会。”
半老的夫郎瞧去怀中的自家儿子,见他怔怔对着景十三发笑,看上去并不抵斥,夫郎放心一些,迟疑点头“他唤詹言,你叫他阿言就是了。”
景十三领着阿言就在村中走了走。
屋舍俨然,小烟慢庐。
她不善言辞,做了许多年杀手,自己也独身惯了,而今性子疏离,景十三更不知道怎么与旁人谈扯。
走至一处高坡,阿言被蔓草上的蝴蝶吸引过去,拿手一指,吞吐说道“捉,捉。”
他说不清楚话,着急的神色不加遮掩。
景十三凝眸注视着他,没有太多反应,阿言寻不得帮忙,便松开景十三,自己蹒跚又笨拙地奔向草里头的蝴蝶。
轻风徐缓,拂在脸颊不觉凉寒,反而多有春日惬意。
两人安谧沉静了许久,景十三垂下眼睫,好似心中百味尽压于巨石之下,经世沉延,难以细缕。
“我想娶你,是有别的隐情。”长风之中,景十三低语出声,向阿言坦诚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