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六见儿子渐渐有了“收心”的趋势,诚恳地对宫黎说“小乙,阿爹刚从官府那里得了一桩大买卖,阿爹可以养活你了,也供得起养活你玩那些‘玻璃’了。”
“小乙,回到阿爹的作坊来吧!”
宫六恳求自己的儿子。
“阿爹,你不明白……”
宫黎这回收回了日常的惫懒和嬉皮笑脸,相当严肃地回答。
他看了一眼悠闲地捧着一杯甘甜的香饮子慢慢啜饮的明远,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黎哥是与宫六丈争论过,玻璃和水晶谁更好对吧?”
明远低头望着手中杯子里的饮子,闲闲地冒出一句。
宫六与儿子同时一怔,对视一眼,一起低下了头。
明远便知他猜得没错。
眼前这两个巧手匠人,都是心高气傲的脾气。一个认为继承祖业,好好打磨水晶才是正道;另一个觉得水晶作坊太过依赖天然矿物,哪及玻璃千变万化,花样繁多。
于是父子两个就较上了劲儿。
宫六一气之下,不再供养儿子的各种“试验”;而宫黎竟然沦落到需要靠着坑骗蒙拐才能挣来制玻璃的材料钱。
什么叫“双输”?
这就叫“双输”!
明远暗暗腹诽。
此刻宫六一五一十地将他在军器监中与曾孝宽和种建中谈妥的结果告知明远与宫黎。
果然,曾孝宽最终采用了明远的建议,没有将宫六的作坊整个儿纳入军器监,而是暗地里给宫六一笔赏赐,并且会为宫六日后打磨镜片提供最好的天然水晶材料。
宫六事实上已经不需要再去大相国寺摆摊维持生计,但是曾孝宽还是要求他每到“万姓开放”的时候去那里点个卯,顺便将手头那些水晶器皿慢慢出清,以后就可以专心做水晶镜片的买卖。
宫黎听父亲欢欣鼓舞地说完,却不像宫六那么激动。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随随便便地祝贺“阿爹,恭喜你得了偌大的一笔买卖。”
明远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嘛!
“但我想,水晶与玻璃,其实无法相比。”
宫黎似乎还在嘴硬。
“水晶出于天然,虽然这次官府说是会拨给材料,但是天下的水晶矿就这么些,不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而制玻璃的材质随处可见,以火炼化便可成型,形态更可以千变万化。儿子以为,日后玻璃才会大行其道。”
“新得的这笔买卖,固然可以让咱家的作坊再撑一时,但难道以后还能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地做下去吗?”
明远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若论远见,这宫黎,是匠人之中极少见的。
而且他也不缺钻研和工匠精神,可见他能制出那一枚透明无色的水晶玻璃球绝非偶然。
但是宫六与宫黎父子两个对视一眼,突然同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
“水晶也好,玻璃也好,注定比不过玉器与瓷器的。”
明远闻言愕然,但细想想,确实如此啊——玻璃作为一件用途广泛的材料,在很长一段的历史里始终没能发展起来。
这大概是因为历朝历代都只将玻璃作为装饰品,或者是观赏性较强的盛器,从未涉及其它用途,更不用提工业化生产。
因此,一直到近代,玻璃的生产在华夏都没能形成规模,至多是留下几件供达官显贵们闲时赏玩的透明玩器而已。
聊到此刻,这一对父子算是真正把心里话都说明白,心意相通了。
宫六无比痛心地对儿子说“小乙,你的这般心思,何不早些说与阿爹知道?”
“阿爹从来没有想过要贬低你想做的事,只是怕你将来吃苦,养不活自己……”
宫黎垂下脑袋,对父亲说“阿爹说儿子……说得也没错,儿子现在确实是养不活自己,尽靠坑骗欺瞒来过日子,儿子当然知道不对,因此每卖出去一件玻璃器就都觉得心里不安……”
说着说着,宫黎鼻音又浓重了。
而宫六开始撸鼻涕。
明远眼看着父子俩眼看就要抱头痛哭了,心里真着急停,快停!你俩明明一个是性情爽朗水晶匠,另一个是合不拢嘴乐子人,怎么到了我眼前,就开始上演这多年父子反目突然解开心结的苦情戏了?
他连忙喊“停!”
宫氏父子同时一怔,转头向明远看过来。
“宫六丈,您刚刚得了水晶镜片的大买卖,可保未来十年生计不愁。”
“宫黎哥,你制出了堪比水晶的玻璃球,雇主上门追着你想要聘用你。”
“这正是可喜可贺的时候,你们两位哭个什么劲儿呀!”
宫家父子一听,也对。
宫黎不对!
“明郎君说笑了,我若是不去学那些讲古的说书匠,大讲前朝皇帝的轶事,就谁也不会看我的玻璃一眼……”
他话还未说完,就已经看着明远微笑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我想请黎哥来我的玻璃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