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天气晴。皇历上写着：宜签订合同、搬新房……</p>
事不宜迟，雷大力一大早就来到了中介公司，着手学区房的事。</p>
中介公司的玻璃窗上贴着琳琅满目的学区广告和楼盘信息，一排排格子间里，工作人员敲着键盘、打着电话、不断报价，声音此消彼长，每个人都紧张地在跟时间赛跑。</p>
一个中介小伙看见雷大力进来，顾不上放下手里的自嗨锅，冲过去拉住雷大力：“哥，找我呢！来这儿坐。”他不由分说地把雷大力领到会客区，这个客户他就这么抢下了。</p>
“我叫李志明，叫我小李就行。”小伙指指自己的名牌。</p>
雷大力开门见山，开始咨询学区房的情况。</p>
小李插空拼命嗍几口自嗨锅，然后对雷大力说：“学区房提前三年就要看，你也太晚了噻。”</p>
“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噻。”</p>
这话小李听得舒坦，但他也只是个房产中介：“关键是现在的政策……哥，你本市户口有的吧？”</p>
雷大力一愣：“买房子还要户口？”</p>
小李马上抓住了重点：“你不是本地户口？那买不到学区房了。”</p>
出师未捷身先死，雷大力有些急躁：“现在弄户口还来得及不？”</p>
雷大力真是没想到，自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有朝一日会被户口困住。他十几岁职高毕业，一路闯荡，走到这里，留在这里，结婚生子，水到渠成，生活于此，理所当然啊！小米妈妈高亚君是上海人，研究生毕业时，不顾父亲的反对跑来这里实习，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逃离原本窒息的生活，而留在这里，则是偶然遇见雷大力后的必然。</p>
在雷大力的认知里，幸福的人生由很多东西组成，爱情、婚姻、孩子……想不到还得有户口。</p>
小李琢磨了一下，擦擦嘴上的油说：“哥，有一个办法，你考虑一下嘛。”</p>
雷大力眼神亮了亮，问：“什么办法？”</p>
“我认得倒一个女客户，本城户口，离过婚，有个娃儿，之前因为学区房太贵就放弃了。你们两个欸，可以好生谈一下条件，登个记，结个婚。”</p>
雷大力震惊：“假结婚？稳不稳当哦？”</p>
小李肯定地说：“放心，买完就离，一拍两散，互不相欠。”他似乎对这种事已经驾轻就熟。</p>
雷大力还在消化这个消息。</p>
小李拍拍雷大力：“就这么定了，哥，你今天先回去，明天打扮得帅气一点，来找我。”</p>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雷大力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昨天他还在守身如玉，明天就要再婚了，但……</p>
不过都是为了小米，亚君应该会理解的吧？</p>
翌日清晨，雷小米正坐在马桶上用力，就看到雷大力穿了一身稍微正式的衣服站在办公室的洗手池边，对着镜子不断地梳头。他往左梳，不得劲，又往右梳，好像也不太行。</p>
小米疑惑地问：“今天是什么节日？”</p>
雷大力不知该如何跟小米解释，就干脆卖了个关子：“跟倒我，等一下你就晓得了。”</p>
雷小米狐疑地看着雷大力，有一种“总有刁民想害朕”的不好预感。</p>
雷大力开着车，载着小米，在小李的一顿指挥下，绕过无数条街道，终于在一条逼仄的小街口停下。车开不进去了，他们只能下车走过去。街道两旁都是饭店商铺，小李领着他们又是一顿七弯八拐地穿梭，终于在一座庄严的院子前停下：“就是这里。”</p>
雷大力纳了闷，不是要“相亲”，为啥子要来文殊院？</p>
文殊院的大门还是相当气派的，闻着扑面而来的香火气，雷小米抬起头望向大门上的三个字：“少林寺？”</p>
小李哈哈大笑。</p>
小米发现了不对劲，干脆撇撇嘴：“我还没上小学，认错了有什么好笑？”</p>
说得好有道理啊！</p>
客户就是上帝，小李是懂见机行事的，立马严肃认真地说：“所以说学区房是刚需，小朋友，等你上了一所好的小学，就什么都懂啦。”</p>
他们走进去，庙里香火旺盛，大殿外烟雾缭绕，很多家长都在烧香拜佛——有的家长低头上香，有的家长跪在地上正举着准考证默默念着保佑。他们并不会想到，多年后在上班和上进之间选择上香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孩子，可能是同一批人。</p>
小李指着一个正举着香的女人说：“就是她，她叫刘真真。我已经跟她说了大概情况，现在你过去跟她聊聊，我先回去了，谈妥了直接来找我。”</p>
雷大力点点头，小李赶紧走了，去忙下一个客户。</p>
雷大力打量着眼前的这一切，他没有立马走过去，而是先观察了一下正在虔诚祷告的家长们，才缓缓走到刘真真的身后。</p>
刘真真衣着素雅，面容消瘦，虽然没化妆，但收拾得精致干练。她双手举着香，十分虔诚地三鞠躬。</p>
认真做完这一切，刘真真才转过头来，看见雷大力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她对雷大力笑了笑，雷大力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身边的雷小米看看刘真真，又看看爸爸，他挑了挑眉，不明所以，又觉不妙。</p>
许愿廊里挂满了红灯笼，映衬着整个通道变成了红色，好似通往结婚洞房的走廊。雷大力和刘真真慢悠悠地并排走着，气氛有点尴尬，还是刘真真率先开口：“不好意思啊，今天大师帮我家孩子祈福，所以约在这儿了。你们做生意的，以前只拜关公吧？”</p>
雷大力赶忙应和：“是是。”</p>
刘真真继续说：“以后孩子上了学，得拜文殊了。对了，你家宝贝几岁啊？”</p>
雷大力说：“6岁半。”</p>
雷小米跟在两人身后，无精打采地走着，一路都拨动着灯笼。</p>
刘真真道：“我女儿也在幼升小。听中介说，你是丧偶啊？”</p>
雷大力点了点头。</p>
刘真真又说：“我离异，但就我女儿那个爹……你就当我也是丧偶吧。”</p>
雷大力有些错愕，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女人一个人带孩子的辛酸，也好奇刘真真怎么养活孩子，于是问道：“那……你做啥子工作？”</p>
刘真真用调侃的语气说道：“我的工作就是带孩子，在几个妈妈群混了个群主，平时群里卖点课，卖点包，卖点化妆品，这不，连自己都卖了……”</p>
刘真真有些心酸和无奈地笑笑，作为这笔金钱交易的买方，雷大力多少有点尴尬。</p>
两人走到走廊口站定，刘真真掏出打印好的合同递给雷大力说：“价钱按照之前咱俩通过中介谈好的，10万。守着佛祖不谈虚的，我这人特直接，而且这也是行情价，我不坑你……”</p>
雷大力赶紧附和：“理解理解，规矩我懂，我也信菩萨。”</p>
身后的小米默默观察着两人，看着他们签字后互相交换合同，小米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p>
刘真真打量了一下雷大力，用有点意外的语气说：“你挺有钱啊，还买得起学区房。”</p>
雷大力为难地说：“只有点压箱底的钱，本来想给店里装修的，既然要买学区房，那装修的事，就先搁置吧……”</p>
听完这番话，刘真真直觉雷大力是个坦诚靠得住的人，这笔交易应该不会有啥风险，就索性提议：“要不咱下午就去登记？不过我今天见佛祖没化妆，你不介意吧？”</p>
雷大力听了，下意识地用手弄了弄发型：“没得事……时间要紧。”</p>
两个人边走边聊，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尊菩萨的殿门前。刘真真主动跟雷大力握了握手，愉快地说：“合作愉快！来，一起进去磕一个吧。”</p>
雷大力和刘真真一起走进去，跪在殿前，在一尊金光灿灿的菩萨像前，两人一起磕头叩拜，俨然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侣。</p>
雷小米心里怪怪的，怎么也说不上来。就是说，他老爸要结婚了，他就是被通知了一下。这种心情应该怎么形容？</p>
拜完菩萨，雷大力和刘真真溜达到一间供灯屋里，这里摆满了小小的蜡烛，烛光闪烁。此时，刘真真的手机响了，她跟雷大力示意一下，便出去接电话了。</p>
雷大力也没闲着，来都来了，那就也点一盏灯吧。身旁的雷小米盯着不远处的刘真真，只听她对着电话，语气强硬地说：“我跟你说，培训课程促销八折只到月底，我给你最低价了！还想等折扣？你儿子等得了吗？现在不是我求你，是你求我！我告诉你，群里妈妈多的是，大家都在抢课程，你干脆点，一句话，买还是不买？我只等你到下午3点。”</p>
这个刘真真和签约前那个朴素瘦弱的刘真真，简直判若两人。</p>
雷小米还是个小朋友啊，他又不懂大人。他拉下雷大力，踮起脚靠近雷大力耳边：“这个女的，你可能搞不定哦！”</p>
雷大力看了一眼刘真真，心虚地点点头。</p>
雷小米试探性地问：“我要不要喊她妈妈？”</p>
雷大力果断回答：“喊毛线，那个不用。 ”</p>
雷小米还是不放心，接着问：“那你的家产是不是要分她一半？”</p>
雷大力依然语气坚决：“分铲铲，那个也不用！”</p>
雷小米稍稍放心了一些，喃喃自语：“那还好。”紧接着又凑到雷大力耳边，像个老父亲一样喋喋不休地提醒，“你小心点儿。”</p>
雷小米说完，转头继续看着远处的刘真真，她依然语气强势地对着电话聊着。</p>
雷小米的心到底是没有完全放进肚子里，又抬头问雷大力：“你会爱上她吗？”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外面的刘真真。</p>
雷大力斩钉截铁地回答：“你想啥子，肯定不会噻！老汉儿是为了你上学，我们只是合作，都是假哩。”</p>
雷小米终于不说话了，他倚在爸爸身边默默观察着刘真真，看起来像是一种防备的姿态，大有一种“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乱动”的准备。</p>
雷大力看着儿子，感觉到了他的不高兴，甚至还有不放心。</p>
是啊，小米怎么会高兴呢。事出紧急，他也没和小米商量过，但是他又无法征求小米的意见。他只希望一切顺利，小米顺利上学，自己安全下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归从前那样平静的生活。</p>
刘真真打完电话，麻溜地跟雷大力前往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这个城市又多了一对闪婚的夫妻。</p>
领完结婚证，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娃。</p>
雷小米的情绪依旧不高，雷大力只能在小米睡觉时摸摸他的肚子，把耳朵送过去给他抓着，等着天亮。</p>
户口搞定后，小李就带着雷大力在各个楼宇间穿梭，新建的楼盘林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飞速发展的景象。各种学区房的广告牌交错悬挂，“大学城首席学区”“孟母三迁，择塾而居”“门第学府，坐拥名校”……中介公司恨不得用尽所有的词粉饰并刺激家长们跃动焦灼的心。</p>
小李骑着电动车带着雷大力横跨天桥，然后从一个广告牌下驶过。车辆穿梭不息，电动车在车流中飞速行驶，雷大力吓得紧紧抓住小李的衣服。</p>
小李带着雷大力驶入一条深巷，穿过深巷，进入老城的街道，然后快速驶入一个老旧的小区。进入小区后，不等雷大力发问，小李便开始解释：“新小区早就抢完了，现在还剩的学区房只有老房子。我带你去问。”</p>
小李从一摊积水上驶过，停在了一个单元门前，随后带着雷大力上了楼。昏暗狭窄的楼梯，不太结实的栏杆，都昭示着这个小区的年代久远。</p>
小李敲开一户房门，见到房主后，直截了当地表达带了客户来买他的房子。房主得意地说：“我这房子两天前就卖了，不好意思。”然后不耐烦地对着小李说：“你个中介能不能不要再给我打电话！”说完重重地关上房门。</p>
这时，另一个房主正好从外面回来，上楼时经过雷大力他们，雷大力和小李赶紧追着他走到家门口，边追边说明来意。房主也很直接：“六年一个学位指标，还有三年才轮得上，你们等得了吗？”</p>
雷大力都傻眼了，这学区房政策比结婚还复杂吗？</p>
雷大力出师不利，连吃闭门羹，但……人生来不是被打败的，他很快就恢复战斗力，跟着小李挨家挨户地敲门，结果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p>
雷大力终于有点颓败，问小李：“李总，还有没得别的办法？”这样子蛮干不是办法哦！</p>
话音刚落，对面的门打开，一个老太太站在门口，为难地看着雷大力：“我想卖啊，但我儿媳妇刚生二胎。我这个儿媳妇我不喜欢，本来我儿子和她结婚我就不同意，前两天因为一碗红烧肉又开始跟我吵……”</p>
雷大力没打算听这些家长里短，转身便走，老太太拽着他没命地聊，甚至追出了单元门口。</p>
小李带着雷大力逃命般地快速走远，经过小区里的小广场时，看到三个戴袖章的大妈正在训斥一个孩子。雷大力从没见过这阵仗，很是惊讶。小李解释道：“业主指派的捉娃小分队，专门盯着那些在外面疯耍不回家学习的娃。”</p>
雷大力“哦”了一声，居然还有这种操作。</p>
来到另一个单元，雷大力跟着小李上楼，雷大力四处看着，老楼的墙皮斑驳、玻璃昏暗，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拥挤不堪，他们穿梭其中，很多次差点被绊倒。</p>
经过一户房门时，看到几个孕妇正围圈追着房主在谈判，雷大力见状也凑近了想钻进去，但还没跟房主说上话，雷大力就被强横的孕妇们给挤了出来。雷大力有些绝望，在绝望中又生出了想要上厕所的欲望，为了压制这种不合时宜的欲望，雷大力跟着小李先下了楼。</p>
雷大力觉得很压抑，抬头就看到密不透风的天井，又无奈地垂下头。一帮老头老太太正在一小块空地上悠闲地打着麻将，越发显出他的焦急。</p>
正好两个大妈出来散步，雷大力和小李跑过去问她们这个小区房子的在售情况，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两人又累又绝望。</p>
暑热实在难耐，雷大力和小李买了两支冰棍，大汗淋漓地蹲在马路牙子上，边吃边休息。喋喋不休的吵嚷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那个房主被几个不死心的孕妇继续穷追不舍，几个人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从他们眼前经过，雷大力被这气势震慑住，呆愣地看着。知道的，是在抢学区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狗血伦理剧。</p>
等到终于缓过神来，小李和雷大力起身走过拐角，小李还在打着电话询问房源。雷大力十分疲惫，有点灰心丧气，他转头突然看到车棚保安室门口的沙发上，一个胖保安正在一边玩游戏，一边和两个大妈聊天。雷大力思索着什么，心里有了主意……</p>
浴池里，搓澡工正在给保安搓澡，保安满面笑容，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雷大力果然总能出奇招，既然众里寻房千百度，那些业主对他不屑一顾，他只有剑走偏锋，去“贿赂”保安了——只要保安肯给他打听那个小区房子的售出情况，就给他提供免费的搓澡服务。</p>
此刻，只见雷大力手里拿着一张单子。</p>
那保安邀功似的说：“我帮你打听两天了，我们小区只剩一套房子还没有出手。”</p>
雷大力内心一阵跃动，眼神落在单子上画了圈的名字和电话上。</p>
只听保安继续说：“不过呢，有个小问题……这小区有个租户煤气中毒，一家三口还有一条狗全都死了，你听说过吗？”</p>
雷大力摇头。</p>
保安继续道：“就死在这套房里了。大哥，凶宅你介意吗？”</p>
雷大力惊得说不出话来。</p>
凶宅……刚听到这两个字，雷大力只觉得头皮一紧，背后似有一阵阴风吹过。他也是个人啊，怎么能不怕呢？但转念一想，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还有什么事比小米不能上一所好学校更可怕呢？他这个人小小年纪就出来混社会，天也怕，地也怕，牛鬼蛇神也都怕，但最怕的还是小米妈妈不高兴，从前逗小米妈妈笑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篇章，现在也是。这样想着，雷大力就不害怕了，决定明天就把这套房子买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