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似剪刀，剪去了枝头枯叶，裁出了碧绿新芽。</p>
这忽如其来的春风吹去了宫人身上厚厚的棉袄，可却吹不去小国君肩上披的狐裘。他天性胃寒年有四季，他便有三个季节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可饶是如此，他那双手也不曾温暖过。</p>
立在囚笼似的东宫之中，楚子复出神的眺望眼前的绿瓦红墙，以及那墙后的巍峨宫殿，直到晚晚的宝剑压在他的颈前，他才缓缓回过神来。</p>
“你为什么要选妃?”晚晚手持剑柄，长长的红色穗尾垂落至她腰际，她死死的凝视着楚子复问道。</p>
楚子复看着她，莞尔一笑:“你为什么要生气？”</p>
晚晚噎了噎，半晌说不出话来。因她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身份，来跟眼前的小国君发脾气。</p>
“我….我好歹也是你的妃子嘛。”最后她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成亲这种大事，你得跟我商量!</p>
楚子复无奈的摇摇头:“成亲虽是大事，可这事连朕自己都做不了主，更何况是你这小小妃子。”</p>
晚晚眼神黯然了一下，她也不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自然知道小国君的苦处，可她就是觉得心中烦躁，不吐不快:“你大可拒绝了！若是你不想娶，我就去杀了她们！”</p>
楚子复盯了她半响，见她神色真切，不似作伪，便忍不住微微一笑，抬手拨了拨她颊边乱发，温柔道:“个子不高，脾气却不小，皇宫水深，哪容得你这尾小鱼胡乱折腾。”</p>
晚晚安静的站在原地，任他帮她梳理发，那修长的手指宛若一把玉梳，直了她的头发，却梳乱了她的心。</p>
咬咬牙，松了五指，任那寒光闪闪的宝剑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玉碎般的声响。</p>
“你别娶别人。”晚晚将那惯握兵器的右手覆上他白净无瑕的右手，指尖的老茧静静扣在他的手背上，她就像来自南诏的一团野火，熊熊燃烧在楚子复面前，心里怎么想，嘴上便怎么说。</p>
“......”楚子复看着她那只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小手，半响，缓缓的，缓缓的收拢了冰冷的手指将她温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脸上则是无动于衷的微笑，道，“这事，朕不能答应你......”</p>
人生一世，有多少言不由衷。思我一生，有多少无可奈何。三百死士已经就位，残存的忠臣将士也已经从四面八方而来，归拢在他旗下，楚子复想不到理由放弃，或者说，有多少理由，都阻止不了他将这场大婚，变成一座修罗场。</p>
“哼！看来你是娶定了？”晚晚愤怒的将他的手甩开，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就你这小身板，连我都应付不了，拿什么去应付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p>
楚子复看着晚晚，深沉道:“区区一个你，还是应付得来的。”</p>
“凭你？”晚晚鄙夷的打量了这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小国君一番，毫不犹豫的喊道，“我让你一只手一只脚，敢不敢跟我大战三百回合？”</p>
“今夜？”楚子复问道。</p>
“今夜。”晚晚说完，然后觉得有点不对劲起来。汉话学不好真是个要命的事，晚晚盯着楚子复那似笑非笑的脸，恨不得这辈子只用拳头跟他说话。</p>
“那今夜，朕在寝宫等你。”偏那楚子复不知收敛，还要往她这团烈火中添些油，这下子晚晚便整个炸开来了。</p>
“谁要理你啊！”晚晚背过身去，“你若是娶了别人，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理你！”</p>
楚子复楞了楞，忽然朝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等等!”</p>
“干什么？”晚晚脚步一停，便要继续跑开。而楚子复的双手却紧紧的按在她的肩头，怜惜的问:“你哭了？”</p>
晚晚不是挣不开他的手，她只是挣不开这声音里的那一点温柔。微微低头，将眼泪滴在地上，她狠狠的说:“没有!”</p>
顿了顿，她还加上一句:“像我这么孔武有力的女子，怎么会哭呢？”</p>
楚子复真是哭笑不得:“孔武有力不是这么用的…”</p>
可这次晚晚真觉得自己没有用错。</p>
她是个女孩子不假，可是旁人总是忽略这点。一个人若是记住她，必定是先记住她的能征善战孔武有力。人们总是记得她强悍的一面，却忽视了她也有脆弱的时间，人们总是送她铠甲兵器，却不知道她其实很想收到一朵小花……</p>
所以在男人眼里，她永远都只能当兄弟，没法当情人。明明是生得一一样的双胞胎，两人连脸上的笑涡都点在相同的位置，可在男人眼里，在师傅眼里，在父母眼中，春风永远比她更加美丽，更加可爱，更加纯真善良……</p>
最后，每个人都选择了春风。</p>
就没有谁是例外么？就没有人肯选择她么？</p>
晚晚悲哀的低着头，拼命的将眼泪往肚子里流，怎么也不肯再在楚子复面前掉下一滴泪来。</p>
“……想哭就哭出来吧。”楚子复似是看不下去，可他不懂安慰人，拼命搜肠刮肚，结果却悲哀的发现肚子里只有阴谋诡计与雄韬伟略，偏没有一点对付女人的法子，最后只得抬起袖子，胡乱的为她擦着脸，力气大的像在擦窗户。</p>
晚晚疼的想一拳捶他胸口，可最后还是生生忍了，只是一边忍着疼，一边从牙缝里蹦出字来：“笨手笨脚的…”</p>
“朕可是第一次伺候人。”楚子复硬邦邦的说，“要是希望朕更温柔一些，便说出来。……</p>
“你这也叫伺候人？”晚晚指着自己被擦红的脸，真是气不打一处来。</p>
“当然。”楚子复别过脸去，“你可别指望朕为你做更多。”</p>
晚晚无语凝咽，她也知道眼前的男子虽然时常会暖昧的玩弄着她的鬓发，但实际十分不解风情，南诏的男子若是喜欢一个人，便会殷勤的像只蜜蜂，最美的花朵送到你的窗台上，最肥美的猎物挂在你家门口，最动听的情歌从早唱到晚，一双眼睛只看着你，一条腿总往你身边跑，一张嘴总是忍不住想要找你说话…</p>
想到这里，晚晚忽然整个人愣在原地,</p>
“……若是心里有话，不妨说出来。”楚子复睥睨着她。不急不缓的说道。</p>
晚晚犹豫的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嘟囔道:“我最近是不是总是瞅着你看？”</p>
楚子复想了想，然后回她，“是。”</p>
“我还总往你身边跑？”晚晚拍了拍额头。</p>
“是。”楚子复淡定道。</p>
“那，那我最近经常和谁说话？”晚晚抬头看他。</p>
“朕。”楚子复斩钉截铁的说，“你每天晚上都要在朕的寝宫中闹腾很久，叽叽喳喳，没完没……怎么？突然知道反省了么？”</p>
晚晚盯了他很久，忽然开口道:“我说我喜欢你，你信么？”</p>
楚子复微微一愣，然后笑着摇头。</p>
“朕的身子太过赢弱。”他说“你不是最讨厌朕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男人么？”</p>
“......我，我也没那么讨厌你啦。”晚晚连忙说。</p>
“而且这些日子来你也看到了，朕虽有国君之名，却没有国君之实。”楚子复自嘲道“事实上，朕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给不了你。”</p>
“我，我不在乎！”晚晚想都没想便喊道。</p>
楚子复不说话了，他静静的立在原地，雪色的狐裘随风拂动，露出里面苍青色的袍服来，整个人挺拔的似一棵覆雪的苍松，额间常含风霜与坚忍。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对方，很久很久，楚子复才寻到了最后一个理由。</p>
“你跟在朕身边的时候，一直都不怎么开心。”他说:“而朕……也不懂怎么安慰你。”</p>
“那个无所谓了!”晚晚吼道，“我喜欢你，所以这些都无所谓了！”</p>
楚子复楞住了。</p>
春风拂柳，游丝似情丝，他二人立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犹如两军对阵，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最后，晚晚骨子里狂放不羁的苗人血统终于占了上风，她抓住楚子复的领子，迫他微微倾了身子，而她自己则踮起脚尖，将唇印在他的唇上，宛若蜻蜓点水，略略一沾，便猛然将他推开，匆匆丢下一句我喜欢你，然后转身就跑。</p>
两军对阵，最讲究士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三句喜欢你已经耗尽了晚晚全部士现在的她，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了。</p>
只能闷着头逃离此地，一边在嘴里念叨着不要追来，一边在心里念叨着怎么还不追来。而等她跑了一段时间，方才想起自己自小习武，脚步轻快，无论山川大泽都能如履平地，而那小国君却是个多走几步都能喘的家伙，她如今如脱缰的野狗般狂奔，他又如何追得上。</p>
晚晚正懊恼着，对面却传来一阵莺声燕语，紧接着长廊尽头出现一队女子，头戴珠翠，身披明霞，衣裾翻飞，官绦委地，为首者年纪不大，却比谁都穿戴的更加华美三分，而待她抬起头，便与晚晚齐齐一愣。</p>
“晚妃娘娘。”那女子身旁的侍女们朝着晚晚行礼。</p>
“晚妃娘娘？”而那女子听了这称呼，却笑了起来。那绵绵的笑声中，藏着针一般的恶意。她没有行礼，只是随意的挥挥手，将身边的侍女们全部挥退，待她们的裙裾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笑着走上前，道:“好久不见了，晚晚姐姐…”</p>
九曲回廊上,面对面的立着两名女子。</p>
从侧面看过去，她们就像湖面上并蒂而生的一株芙蓉,又或者是彼此在湖面上的倒影，漫说是体长身量,便连手指都是同样的长短。</p>
唯一的差别，便是她们的脸。</p>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那女子缓缓抬起柔荑，抚上晚晚的脸,朱唇含笑,“从前你就不是什么美人,如今这幅模样就更不能看了。”</p>
晚晚拍开她的手,冷冷道：“你认错人了。”</p>
“呵呵呵，姐姐,你瞒得过别人，可却唯独瞒不过我。”南诏小公主春风笑了起来，那绵绵的笑声里，藏着针一般的恶意，她道，“蛊王大人不是常常这么说么……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而我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敌人，就是你。”</p>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晚晚终于忍不住问出这句话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