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父子成兄弟。他在素年耳边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妈肯定特高兴。”</p>
素年一愣，随即拍了拍自己父亲的肩膀。</p>
“肯定的。”</p>
邵华夫妻俩也要上台。郑津坐回自己的位置，笑意盈盈地看着台上。</p>
……</p>
开春的时候，两个人去了一趟上海。</p>
那次国际性会议去了不少修复师。郑津他们组本来是他师父去，奈何老人家岁数大了腿脚不便，他就生平第一次踏进了十里洋场。</p>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玩性大，开完了会绕着外滩的梧桐树和西洋建筑拍照留念。晋宁穿了件小披肩，张开手臂站在黄浦江畔。</p>
风吹的她长发飞舞，阳光给她勾了层金边。站在江边的女孩子，好像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上海衣服样式多，款式又新潮，郑津成了晋宁的移动衣架。她去找老师傅定了件淡蓝色的旗袍，穿的漂漂亮亮的在郑津面前转圈：</p>
“好不好看！”</p>
郑津笑着点头，大方地看着她。</p>
他知道，还能像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日子，恐怕也没有多久了。</p>
回去不久，晋宁的录取通知就下来了。</p>
她要提前走，东西早早收拾好。离职手续办好以后，给带过她的师父一人送上一份厚礼。折腾到下午，终于有时间走进郑津的院子。</p>
晋宁给他递上个盒子。</p>
“我想了好久，也不知道送你什么。你又不像那些老师父，不抽烟不喝酒，也没个下棋打牌的爱好。想了半天，我就把那无花果树上的果子都腌好了送你。你快点吃，我怕坏。”</p>
郑津停了下手里的动作，头也不抬地说：“放那吧。我下班拿。”</p>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p>
晋宁轻声问：“我明天走，你能不能送送我？”</p>
他长舒一口气，狠劲咽下满腹酸涩，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有事，一路顺风。”</p>
身后没声音了。过了一会，院子门吱呀一响，郑津散了全身力气，闭着眼坐倒在硬邦邦的椅子上。</p>
满屋子都是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这一下午，像一辈子那么漫长。</p>
他长那么大也没喝过酒，却在那天喝得烂醉。那个时代的出国，就等于一辈子不再相见，他混沌前半生，刚刚遇上个志趣相投的女孩子，就要面临这样一辈子的离别。饭馆里的人都看这个年轻人奇怪，这世上竟还有人用无花果下酒？他一边喝一边喃喃自语，有心人路过，听到他不住地说着：</p>
“一路顺风，你一路顺风。”</p>
……</p>
婚礼终于到了高潮。</p>
邵雪手里拿了个绣球，看准了秦思慕的位置扔过去。一圈未婚女青年笑着闹成一片，思慕姐提着长裙胸口站起来：</p>
“我抢到了我抢到了——”</p>
长辈们站起来彼此敬酒，郑津作为新郎父亲更是推辞不开。他酒量不行，喝到一半昏昏沉沉的被人扶到一边去休息，挣扎着站起来，一下撞到了素年一个朋友的身上。</p>
柏昀生赶忙扶住他：“叔叔，怎么了？”</p>
他脑子不太清醒，：“有没有，无花果？”</p>
柏昀生不知所云：“要无花果做什么？”</p>
他把对方推开，一个人径直朝外走。他一边走一边念叨：“晋宁，你在哪啊，我去找你啊……”</p>
“你去哪找我呀？”一个女孩站到了他面前，“我不就在这呢吗？”</p>
郑津一抬头，登时泪流满面。</p>
“我这不是回来了，”太阳底下的晋宁和二十二岁的时候分毫不差，长发乌黑，她伸出手抱住了他，“素年结婚，你乱跑什么？”</p>
……</p>
郑津一蹶不振，被许多人骂得狗血喷头。他师父站在他身后叨叨个没完：“谁看不出来你喜欢晋宁那丫头？喜欢你就去追，人家要走你就放她走啊？我瞎呀，我看不出来她也对你有意思？大男人畏首畏尾，你还让人家放弃大好前程主动陪你不成？”</p>
奶奶也不懂。她说：“我的孙媳妇呢？我的孙媳妇为什么不来了？”</p>
郑津说：“她走了，去了个特远的地方。”</p>
奶奶看不上孙子这幅没用的样子：“走了？走了，那你把她找回来呀。”</p>
“她走了，奶奶。走得太远了，我找不回来了。”</p>
晋宁走后的第二年，奶奶生了很重的病。医生考虑到她的年纪也没采取积极治疗，只是用药物缓解着她的痛苦。在病床上撑了半年后，郑奶奶也驾鹤西去。</p>
临走那两天，她像是回光返照似的精神起来。脑子糊涂十几年了，却在那几天格外清醒。她拉着郑津安排后事。葬礼上蜡烛要点几根，爷爷留下的遗产怎么计算，家里的证件都藏在什么地方。事无巨细，罗列的一清二楚。</p>
话说到最后，她眼里的光瞬间消失了。</p>
她摸着郑津削瘦的肩膀轻声说：“你爹妈走得早，我这些年也总是糊涂多过清楚。一路过来跌跌撞撞，也没个长辈能指点一二。奶奶懂得少，可是奶奶知道你是真喜欢那个姑娘。喜欢就去找她，没什么好丢脸的。”</p>
他以为奶奶又糊涂起来，便给她掖好了被角，推脱要出去给她拿些水来润嗓子。出了病房，他便在通风的阳台上点了根烟。他这两年养成了抽烟的习惯，也养成了回避晋宁的习惯。无论是师父还是自己奶奶，但凡提起，他总是推脱着走开。</p>
再回去时，奶奶已经咽气了。</p>
或许是早有心理准备，他反倒没有想象中的悲伤。火化，葬礼，遗体告别，证件销毁。事情操持只有他一个人，前来祭拜的亲戚却络绎不绝。一套流程走下来，他累的几乎脱了形。撑着上了几天班，修复室迎来了个记者。</p>
和晋宁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拿着个本子叽叽喳喳问个没完。临到最后要走了，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p>
“您这是？”他讶异。</p>
“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晋宁是我隔壁系的同学，”她笑的若有所思，“我俩一直有联系，她信里的话，我觉得应该给你看看。”</p>
牛皮信封，盖着国外的邮戳。郑津颤抖着打开，纸上果然是晋宁大气磅礴的笔迹。</p>
心思却写得那么婉转。</p>
“……我想了很久，也后悔了很久。哎，要是有朝一日你也喜欢上个男人，可千万别和我一样，等他表白，等他来找你，等他主动。你要是有什么爱的人，他在哪，你就去哪。别像我一样甩手就走，等想明白了，后悔了，人也远了，感情也就晚了。”</p>
郑津愣了。</p>
他抬起头，艰涩地问：“晚了吗？”</p>
小记者不回答，抿着嘴笑：“你说呢，晚了吗？”</p>
窗外浓绿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这片古老的宫殿啊，这么多年也不曾变过模样。郑津在那风里站了很久，忽地就想明白了。</p>
想明白了。良人不归，就动身去寻。城门不开，便是翻也要翻出去。故宫无情，人何苦对它诉尽离愁？爱上一个人，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可怕？</p>
请假，收拾行李，办签证。签证官问他：“你去意大利做什么呢？旅行，学习还是工作？”</p>
他说：“我去找我爱的女孩。”</p>
签证上的红章不是那么好拿的，郑津却出人意料的一次成功。对方把材料递还给他，脸上笑容鼓舞人心。</p>
“祝你好运，”他说，“我也有我爱的女孩。”</p>
他什么都不管了。他走向那个在地图上摩挲了千百遍的位置，那有他爱的女孩。他要告诉她，他跨越了千山万水来找她。他要告诉她，他爱她。</p>
……</p>
郑素年和柏昀生把郑津扛到婚礼会场后面的一个沙发上。</p>
“叔叔这酒量，”柏昀生摇摇头，“你也不看着点。”</p>
郑素年无奈：“我那边敬酒都敬不过来，一个不小心就喝多了。”</p>
“差点倒大门口，得亏我看出不对劲在后面扶了一把。”</p>
“怎么不对劲？”</p>
柏昀生长叹一口气：“跟我要什么无花果？哎你赶紧回去吧，婚结一半新郎没影了，像话吗。”</p>
他点点头，赶忙往邵雪的方向跑过去。</p>
郑津仰面倒在柔软的沙发里，微张着嘴，浑身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分明五十多岁了，脸上的神情却格外像个少年。</p>
夹杂着喜悦，紧张，期待与思念。</p>
时隔十几年，他终于又清晰的见到了晋宁的模样。郑津的梦里春光大好，相爱的人久别重逢。他们在异国的土地上紧紧相拥，互相低语着深深的思念与眷恋。</p>
好像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分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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