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肖文轩关注着李传文的表情变化,却见到李传文轻轻摇头、表情间有些失望,连忙是换了一种语气,满是恭敬的说道:“晚辈的浅见多有不足,还望先生指点。”
李传文轻轻点头,然后则是再次询问了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道:“近一年以来,你一直都跟着老夫东奔西走,一同把赵阁臣的势力影响扩张到各地府县……那你有没有发现,老夫每当是抵达一处府县之后,相较于那处府县的父母官,老夫往往是更为关注该地的缙绅大族?”
肖文轩答道:“自然是注意到了,晚辈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各府县的父母官都只是朝廷的流官,大多只有三五年任期,然后或是受到提拔、或是受到贬斥、再或是平级调任,很快就会离开,若是咱们只是收买那些府县的父母官,暂且不说他们大多是各有靠山,未必会全心全意的投靠赵阁臣,就算是他们心甘情愿的投靠赵阁臣,赵阁臣在当地的影响力也只能维持三五年罢了……反倒是那些缙绅大族,长期根植于当地,官府平时所用的吏役也都是他们的人,不仅是影响力更为深远,也更为长久,也唯有联合这些缙绅大族,赵阁臣的影响力才能真正的渗透进去。”
李传文再次点头,却再次问了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老夫记得,你是邯郸人,你的老师乃是当地大儒唐泽成,他出身于邯郸的缙绅大族,邯郸境内的读书人若是细论起来,有三分之一都能算是他的徒子徒孙,对吧?而且,这位唐大儒平日里颇有善举,譬如每当是官府张贴榜文的时候,他都会安排自己的徒子徒孙现身说法,为那些不识字的老百姓详细解释官文里的内容,对吧?”
肖文轩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答道:“正是如此……而且唐老师家资颇丰,在邯郸拥有良田八千余亩,佃户数百名。”
见肖文轩似乎开窍了,李传文笑了笑,又道:“还有,你当初还在家乡的时候,作为一名读书人,自然是备受尊重,若是附近的老百姓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也会经常向你求教,对吧?
然而,你终究只是一名寻常书生罢了,若是老百姓向你询问的事情涉及了朝廷政策、官员风评,哪怕是邯郸与京城相距不远,却依然是消息传递不便,你原本也无法知晓更多内幕,但相较于那些寻常老百姓,你依然能知晓更多消息,乃是因为你读书期间认识了老师、同窗、好友,而你的老师、同窗、好友也有他们的老师、同窗、好友,这样一来,相互交流之际,自然也就知晓了很多寻常百姓并不知道的消息,尤其是你的老师唐泽成,更是你最主要的消息来源,最终你也会把这些消息传递给普通百姓,对不对?”
肖文轩的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再次点头,补充道:“在民间,除了读书人之外,乡绅大族说话也有分量,百姓们都是向他们询问消息……但绝大多数时候,这两者都是一回事。”
李传文抚掌道:“这些事情,看似很寻常,但实际上这里面蕴含了朝野之间最为深刻的利益关系!
那就是,各地大儒皆是出身于乡绅大族,与朝廷的关系最为紧密,掌握着最初的消息传递,更还有解释之权,他们会把自己所掌握的消息告知于自己的徒子徒孙,他的徒子徒孙们则是把消息散播于寻常百姓,至于寻常百姓,不仅是大多数目不识丁,而且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离开家乡,平日里所接触之人也只是与自己境遇相似之人,他们只是被动接受乡绅大儒们向他们灌输的消息,无法分辨真假,只能是深信不疑!”
听到李传文说到这里,肖文轩的表情更为严肃了,就好似看到了屠夫正在宰杀牛羊。
李传文则是表情带着冷漠,继续说道:“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一件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那些乡绅大族如何解释这件事情才是最为重要!与此同时,朝廷的政策若是不能取得乡绅大族的认同,就绝对无法执行下去;一名官员若是不为乡绅大族所喜,也必然是要声誉狼藉、万夫所指!
这是什么?这就是民心所向!除非是出现了流民之乱,否则这‘民心’二字从来都与真正的百姓无关,任何一名官员,若是无法看透这个道理,他的仕途也就有限了!
嘿,太子殿下当初声誉极佳,为何?就因为清流们支持他,而清流们都是大儒,他们的族人好友都是缙绅,所以就掌握了消息的传播与解释之权!你刚才说太子殿下受到清流的背弃之后,声誉并未受到太大影响,那只是因为这件事情的影响还没有彻底发酵罢了,再过半年时间、等清流们与各地缙绅大族统一口径之后,你再看看太子殿下的声誉,绝对已是另一种情景了!
不仅是太子殿下,就以赵阁臣为例,他当初为何会是声名狼藉?还不是因为赵阁臣当时把控着户部、却又不愿意向缙绅们让利?时至今日,赵阁臣的声誉为何扭转?不仅仅是因前段时间陛下整肃士林的时候,赵阁臣出手暗助,也是因为‘联合船行’建立之后兼顾了各地缙绅的利益!
再以首辅周尚景为例,你看他是贪污比赵阁臣少了?还是结党比赵阁臣弱了?又或是清流们对他的恨意低了?但他的民间声誉为何一直都不差?还不是因为周尚景对于缙绅的影响力丝毫不逊于清流?
总而言之,你刚才说,太子殿下必须要保住自己的声誉,否则就会失去今后东山再起的一线生机,这般说法并不能说是错,但并没有看透事情的本质,而本质则是……藩宗势力太过庞大,遍布着朝廷疆域各地,还与各地缙绅大族也是联系紧密,这般情况下,太子殿下就必须要拿捏好分寸,他可以给予藩宗势力沉重一击,但绝不能牵连到那些缙绅大族!”
肖文轩沉思片刻后,接口道:“所以,太子殿下得罪了藩宗势力无所谓,我朝有祖制、藩宗不可干政;太子殿下与各位权臣的关系不睦也无所谓,权臣们都是很实际的人,只要是太子殿下今后不与他们为敌,他们也不会再与太子殿下作对;太子殿下受到清流背弃更无所谓,只要是太子殿下交好于各地缙绅,各地缙绅就会反过来影响清流们的态度!这些事情,就好似房子的门窗家具,砸了也就砸了,房子依然还可以住人!
唯有各地的缙绅大族,绝对不能得罪,否则太子殿下的声誉就会彻底糜烂,哪怕他做得再好,读书人与百姓们也会视他为敌寇……与此同时,那些出身于缙绅大族的朝廷官员,也会彻底敌视太子殿下,因为是利益受损,今后也就再无缓和关系的余地!
反之,若是趁机交好于各地的缙绅大族,如今反倒是太子殿下的一次机会!藩宗们占据着朝廷各地最为富饶的田地,若是太子殿下击败藩宗势力之后,能把藩宗的土地稍稍分润于各地缙绅一二,太子殿下的声誉就会更上一层楼!然后,有了各地缙绅的支持,也会影响到朝廷官员的态度,到了那个时候,太子殿下既有极高威望、亦有庞大拥趸,想要东山再起也不是一件难事!”
见肖文轩终于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李传文欣慰的点了点头,道:“你领悟得很快,孺子可教。”
然后,李传文的表情也同样严肃了起来,又补充道:“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并不是太子殿下把藩宗的土地稍稍分润于各地缙绅,而是赵阁臣与太子殿下一同把藩宗的土地稍稍分润于各地缙绅……
切记!咱们是赵阁臣的幕僚,虽说赵阁臣与太子殿下暂时合作,咱们也要暂时为太子殿下出谋划策,但无论何时何地,也绝不能忘记赵阁臣的利益……
所以,我刚才所讲的这些道理,咱们待会见到太子殿下之后也不必完全点透,否则的话,太子殿下他能否接受这个观点不说,就算是他接受了这个观点,也未必会愿意让赵阁臣参与其中。”
当肖文轩点头表示受教之后,李传文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说道:“说到赵阁臣,还记得赵阁臣当初与老夫讨论时政之际,曾说过这么一句话——‘皇权不下乡,缙绅之权无异于乡间皇权,皇权也只是扩大的缙绅之权’,嘿,当初听到这句话之后,老夫当即是吓得浑身一颤,只觉得赵阁臣大不敬了……但事后细细回想起来,却又觉得这句话颇有道理……所以,咱们也不能忘了陛下,好处也必须要分给他一份才行。”
话到中间,李传文的表情怪异,险些把德庆皇帝称之为“最大的那位缙绅”。
实际上,德庆皇帝那种斤斤计较的守财奴作风,还真有些乡间缙绅的样子。
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人所乘坐的马车逐渐停了下来。
却是福王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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